水灵(第8/9页)
抛开她,他大踏步地跑开,翻过了岩石,他头也不回地奔回了住处,一口气跑进了房间。他关上了房门,立即拿起早上收到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在床上,自己在照片前面跪了下来,不断地喊着说: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夜里,他决定了,他必须马上离去,以免做出更大的错事来。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就悄悄地走了,临行前,他没有再看到海莲。
6
回到了都市里,江宇文立即被一片喧嚣的人群和穿梭不停的街车所吞噬了。他发现那些匆忙的行人,那些飞驰的车辆,那些闪亮热闹的霓虹灯,和那些商店中五颜六色的橱窗,对他而言都变得无比无比地陌生了。不只陌生,而且是令人心慌、令人紧张、令人不安的。这和海边的落日和日出,渔火和繁星距离得太遥远了,遥远得让他无法习惯也无法接受了。他像逃避什么似的在街上行走,像被什么恶劣可怕的东西追赶一般,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藏起来。
一连数日,他那迷失和慌乱的感觉始终有增无减,在迷失与慌乱的感觉以外,他还有种茫然的、不安的,和若有所失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无法看书,无法工作,无法吃饭,也无法睡觉,甚至,他最后竟觉得自己根本不会生活了。闭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落日和黄昏,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日出和清晨。他的耳边,终日响着的是海风的吟唱和海浪的低唱,他的脑子里,一连串叠印着出现的,是海边的岩洞和贝壳。他挣扎不出萦绕着他的海的气息,摆脱不开那份强烈的、对于海的思念。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听什么都不入耳,整日整夜,他心神恍惚,看到的全是一幅幅海边的情景,听到的全是一声声海浪的澎湃。还有那月光下的沙滩,以及沙滩上那个像水中的精灵般舞蹈着的人影。
“水灵,”他喃喃地自语。“那个水灵,她有多大的蛊惑力和媚力!”
摇摇头,他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摊开了“相对论”,摊开了“量子力学”,摊开了“固态物理”……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精神放在书本上。但是,没有用,那些书本里的文字变得如此艰深,那些公式变得如此晦涩,他完全没有办法集中思想。于是,他愤怒地站起身来,绕室疾行。然后,他找出了那个“她”的照片,用镜框配着,放在自己的眼前,凝视着照片,他生气地对自己说:
“看吧!江宇文,这个你梦寐所求的女孩子正在等待着你去为她建造一个安乐窝!努力吧!念书吧!去创造你的前途和未来吧!不要再昏头昏脑地发傻劲了!”
可是,这照片也失去了它的力量。他注意着照片,总觉得这照片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最后,他发现了,那镜框里的面孔并非那个“她”,而是睁着一对天真的眼睛,对他默默地凝视着的海莲!
“我疯了!”他想。“我真的是中了魔了!”
摔开照片,他仆在桌上,用手紧紧地抱着头。
李正雄对于他的突然归来并不感到意外,看到了他笑着说:
“我知道你一定住不久,你会受不了那儿的枯寂和单调!”
“枯寂!单调!谁说那儿枯寂和单调!”江宇文热烈地嚷着。“在那儿,你永不会觉得枯寂和单调,日出日沉,潮生潮落,海边有你看不完的景致。夜里,海会对你说话,对你唱歌,对你讲故事。那些海的孩子——我指的是贝壳——等着你去为它安排一个家。那些海的女儿,变成了无数的小水珠,浮在海面上……”
“你在说些什么呵!”李正雄惊愕地望着他。“你对海着了迷吗?你说的话像个白痴!”
像个白痴?江宇文浑身一震,这句话提醒了他什么,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竟运用了海莲的话,并且自然而然地有了她的思想。难道“白痴”这种疾病也是传染的吗?他呆得愣愣地瞪视着窗外,半晌,才低低地说:
“可能我也成了白痴了,因为白痴的世界比较美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李正雄说。
“你不懂吗?”他微微一笑,心底忽然涌起一份莫名的怅惘。“可是,有个人会懂的,那个水边的小精灵,那个海的女儿。她懂的。”
于是,这夜,他辗转难眠。他不住地看到海莲,那个用对天真的眸子望着他、笑容可掏地央求着的女孩: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翻身,海莲仍然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用棉被蒙住头,海莲仍然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海莲还是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忍不住大声地喊着:
“海莲!”
这一声呼唤既出,他就愣住了。用手抱住膝,他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心里涌塞着一份难言的、酸酸楚楚的感情,里面带着浓浓的思念和淡淡的沮丧。
“回海边去?回海边去?回海边去?”这念头终日在他的脑子里徘徊。海,带着强大的力量在呼唤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他,他听着那呼唤,一声比一声强,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猛烈。但是,他仍然在挣扎,在抗拒,在退缩,抱着桌上的照片,他把它当作护身符般放在胸前,用来抵抗海的呼唤。
“你救救我吧!”他对照片里的那个她说救救我!救救我!“于是,午后,他收到了她来自异域的信,打开来,粉红色的信笺上有着法国高级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迹优美整齐:
“……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可以来了,我会很高兴地接待你。我现在生活得很舒适,常常和许多朋友去夜总会跳舞,你来了,可以加入我们一块儿玩……再有,来的时候,帮我带一粒钻石来,要大的,台湾的钻石比这儿的便宜多了,不过,这并不表示我愿意嫁你,我还想多玩几年,多享受几年,你会愿意等的,不是吗?……”
信纸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后,逐渐地,逐渐地,他感到一种崭新的感觉流进了他的血管,他闻到的,不再是法国的高级香水味,而是海水的咸味,混合了岩石与沙子的气息。他心中的郁结忽然开朗了,奇迹般地,豁然地开朗了。他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广旷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悦地跳动,他的血液在热烈地奔流。“解脱了!”他脱口高呼。“解脱了!”他惊奇而狂喜地高呼。解脱了!多年的枷锁和心灵上的压迫在一刹那间解脱了!他冲出了屋外,他跳跃,他旋转,他高歌。然后,他浑身每个细胞,每根纤维,每滴血都开始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