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小眉(第2/36页)

“哦,是你!”他说,多多少少带着点失望的味道。

“你以为是……”翠薇没有说完她的话。何必刺激他呢?这时代,居然还有像他这样痴、这样傻的男人!

“进来吧!”云楼说,“你淋湿了。走来的吗?”

“是的!”翠薇甩了甩头发,甩落了不少水珠。

“从你家里?”云楼诧异地问。

“不,从姨妈家,这两天我都住在姨妈家里。”

杨子明的家离这儿很近,只要穿过一条新生南路就行了。云楼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过的、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脸庞是动人的,眼睛黑而亮,脸颊红扑扑的,嘴里呵着气,鼻头被冻红了。云楼把藤椅推到她身边,说:

“是你姨妈叫你来的?”

“唔,”翠薇含混地哼了一声,“她问你在忙些什么?”看着他,她忽然说,“云楼,你忘恩负义!”

“嗯?”云楼皱了皱眉。

“你看,我姨妈待你可真不坏,就说当初反对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于恶意的,是没办法呀!再说你生病的时候,姨妈天天守在你床边,对亲生儿子也不过这样了,她是把对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来了,而你呢,搬出来之后,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对还是不对?”

云楼愣了愣。生病的时候,那是在乍听到涵妮噩耗之后,他曾昏倒在街头,被路人送进医院里。接着,就狠狠地大病了一场,发高热,昏迷不醒,那时,确实是雅筠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床前面。不只雅筠,还有翠薇,每当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总有只温柔的手给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后来,当他出了院,住在杨家调养的时候,有个女孩一天到晚说着笑话,把青春的喜悦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负义!与其说他对雅筠忘恩负义,不如说他对翠薇负疚得更深。凝视着翠薇,那个穿着一身红衣服,冒雨来访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当一个泡沬消失的时候,必有新的泡沬继之而起。她那时是否已预知自己即将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禁对着翠薇呆住了。

“怎么了?”翠薇笑着问,“发什么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说:

“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母了,只是,那儿让我……”

“触景伤情?”翠薇坦率地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

翠薇脱掉了大衣,在室内东张西望地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身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真实,不很相像,显然是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地说:

“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云楼望着翠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地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强地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地说,深深地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只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彩,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地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地说,“你的头发湿了,去擦擦干吧,当心受凉。”

“没关系,”翠薇满不在乎地说,“我倒是想要一杯开水。”

“开水?”云楼歉然地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水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拿去洗干净了,灌满水,拿到屋里的电插头上插了起来。环视着室内,她笑着说:“这么脏,这么乱,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凌乱的房间来,床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棉被,她折叠着,清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性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地说着。

“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你帮我布置耶诞舞会的事吗?今年还有没有情绪?姨妈说,假若我们高兴,她可以把客厅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地玩一玩。怎样?你可以请你学校里的同学,男的女的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疯的,拉了来,我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好不好?”

云楼沉思着没有说话。

“怎样呢?云楼?姨妈说,因为涵妮的缘故,家里从没有听过年轻人热闹的玩乐声,她希望让家里的空气也变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们就到姨妈家去商量商量。”

云楼凝视着翠薇。

“这是你来的目的?”他问。

“噢,云楼!”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扫帚,直视着云楼,突然被触怒了,她瞪着眼睛,率直地说,“是的,这是我来的目的!别以为姨妈真想听年轻人的笑声,她是为了你,千方百计地想为你安排,想让你振作,让你快乐起来!你不要一直阴阳怪气的,好像别人欠了你债!姨妈和姨父待你都没话可说了,姨妈爱屋及乌,涵妮既去,她愿意你重获快乐,世界上还有比姨妈更好的人吗?而你搬出来,躲着杨家,好像大家都对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