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第8/39页)

“表哥,”霜霜扬了扬眉,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开溜了呢,原来你躲在这儿。”说着,她用那对明亮的眼睛对晓彤直视过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晓彤显然十分发窘,有点儿紧张和失措,只怔怔地站着,一语不发地望着门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况有几分尴尬,就干脆一拉晓彤说:

“杨小姐,来吧,我们来正式跳跳!”说着,他把晓彤拉出房门,回到客厅里,亲自走到电唱机旁边,换上一张《田纳西圆舞曲》,然后过来请晓彤跳。晓彤看起来十分不自在,尤其霜霜那对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溜,使她更显不安。他们跳了起来,顾德美和另一个男孩子也跳了起来,霜霜却靠在沙发上看他们跳。晓彤错了好几次脚步,跳得非常糟糕,舞曲一结束,她就匆匆忙忙地说:

“我该回家了。”然后,她找到顾德美,不顾对方的挽留,坚决要回家。魏如峰望着她,很想用汽车送她回去,可是,一转眼间,他看到霜霜正看着他,一面抿着嘴角,对他很含蓄地微笑着,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开口了。结果,是顾德美的三哥负责送晓彤回去。

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开车,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边,打了个哈欠,微笑地说:

“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听出她话中有话,魏如峰就干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兴趣哦,我可以打听出那位杨小姐的地址来,只是先说说,你用什么来谢我?”

魏如峰转了一个弯,加快了速度,头也不回地说:

“一场电影。”

霜霜眯起眼睛来,仔细地审视了魏如峰一会儿,但魏如峰脸上一无表情。

“一场电影,太少了吧?”

“那么,两场。”

“哼,”霜霜哼了一声,“小儿科!”

“开出你的价钱来吧!”魏如峰不动声色地说。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下次你陪我参加舞会的时候,不要把我丢在一边做电灯泡,自己去陪别的小姐,让我面子上下不了台。”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脸上已没有笑容了,看样子还是真的生了气。“怎么?你还会缺少人陪吗?我看你早已应接不睱了!”

“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呀!”

魏如峰猛然把车刹住,寂静的街道阒无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来带笑地盯着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着说:

“你看什么?”

“我看——”魏如峰慢条斯理地说,“你是不是爱上了我?”

霜霜浓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着说:

“活见你的大头鬼!”

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动油门,把车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厦中驶去。

3

在巷子口,晓彤就吩咐车夫停车,然后跨下了计程车,对顾德美的三哥——顾德民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目送那计程车扬长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地向巷子里走去。今晚的经历,对她是完全崭新的一页。当她缓缓地向家中走去时,顾家客厅中的人影灯光,书室内的初试舞步,以及那喧嚣的音乐,杂杳的笑话……种种种种,都还在脑中纷纷乱乱地充塞着。低着头,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才走了几步,蓦然间,一个黑影从巷子的暗处直窜了出来,同时爆出一声低吼:

“站住!不要走!”

晓彤大吃一惊,吓得心脏往口腔里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来是晓白在开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地说:

“你做什么嘛?这样装神弄鬼地吓唬人!”

晓白不说话,先在路灯下对晓彤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地说:

“你这么晚回家,还有男朋友送回来,我可发现你的秘密了!”

“别胡说八道,那是顾德美的三哥!”

“那还不是一样!”晓白耸耸肩,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聊地踢着地下的石子,“反正是个男的!”

“胡扯!”

“胡扯?”晓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乱说些什么嘛,”晓彤跺跺脚,“我是说,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说着,她奇怪地看着晓白:“你为什么待在巷子里?”

“哼!”晓白哼了一声,再耸耸肩,“家里!你去看看去,那个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里就是不走,高谈阔论地也不知说些什么,看他们那股谈劲,恐怕再谈三小时也谈不完。可是,妈妈把你的房间和通外面爸爸妈妈的房间中的纸门取下来,两间打通成一间,为了招待这对贵宾。我的房间就成了堆积仓库,床啦,书啦,破椅子啦,竹书架啦,全堆在我房子里,连一寸的空地都没有,你想,我能待在哪里?”

“王伯伯是个怎么样的人?”晓彤问,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没有见到那个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蛮和气的,很会说话,喝酒跟喝水一样方便,我们准备的清酒就给他一个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话就越多。他那个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问一句,答一句,别别扭扭的,不过很漂亮。”

晓彤走到家门口,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和晓白走进去,大门内有一小块空地,然后就是正房的门。走进玄关,还没有上榻榻米,就听到一个男性沙哑的喉咙,正在长篇地谈着什么。她的出现使房内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着室内,今天,房子里布置得很漂亮,两间六席的房间打通后就显得很宽敞了,小茶几上铺着她在学校里家事课上的作业——一条雅致的十字绣的桌布,几上还有一瓶名贵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过了,洁净明亮,使那蓝布窗帘也不太难看了。她的目光落在室内的客人身上——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那男人穿着身米色的西装,打着条深红的领带,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亲切感。并不像晓彤预料中的艺术家的样子,他没有蓬乱的头发和满脸的胡子,看起来是干净清爽的。至于他的妻子,正像晓白所形容的,是个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