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秋(第4/37页)

“伯母,您不能太残忍!”

“残忍?”梦竹没有抬起头来,声音虚弱而苍凉,“人生本来就是残忍的!”

“伯母,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姨夫以前对你们做过些什么?使你们如此恨他?或者,以前是出于误会呢?我永不相信我姨夫会对不起任何人!他是那样儒雅淳厚……”

“懦雅淳厚?”梦竹遮住眼睛的手放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儒雅淳厚?看来他的风度不改!魏如峰,我告诉你,”她收住笑,冷冷地说,“你姨夫是个标准的伪君子!”

“伯母!”魏如峰站了起来,“您愿意见一见我姨夫吗?人生没有不能化解的仇恨……”

“不!”梦竹反射似的叫了出来,“永不!我永不想再见他!”她站起身来,板住了脸,冷冰冰地说:“好了,魏如峰,你可以走了!”

“伯母……”

“够了,你不必再说了!”梦竹严厉地打断了他。

“伯母……”魏如峰勉强地再叫了一声。

“我说够了,你知道吗?我不想再听,你知道吗?”

魏如峰住了嘴,停了约一分钟,转过头去,他走向玄关,梦竹仍然伫立在房间内。魏如峰穿上鞋,回头再望了梦竹一眼。

“您是个不近人情的母亲!”他说。

“是吗?”梦竹毫无表情地问。

“冷酷、残忍,而无情!”魏如峰愤愤地接了下去,“我奇怪晓彤会是你的女儿!”他走向大门口,扶着门,怒气未消,他又大声地加了几句话:“现在不是父母之命的时代了,你别想制造罗密欧与茱丽叶似的悲剧,我告诉您,您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不得到晓彤就誓不放手!”

大门砰然一声,被带上了。魏如峰的影子消失在门外。梦竹像个石像般挺立在屋里,那“砰”然的一声的门响,如同一个轰雷般击在她心上,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冷酷、残忍,而无情!”这是她?还是命运?还是人生?还是这难以解释的世界?她的双腿发软,扶着椅子,她的身子溜到榻榻米上。把前额顶在椅子的边缘上,她喃喃反复地呻吟地念着:

“冷酷、残忍、无情!冷酷、残忍、无情!冷酷、残忍、无情……”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滴落在榻榻米上。

26

何慕天沉坐在椅子里,眼睛对着窗子,愣愣凝视着窗外的蓝天和白云。阳光美好地照耀着。大地无边无际地伸展着,清新而凉爽的空气从大开的窗口涌进来,搅散了一夜所积的香烟气息。何慕天灭掉了手里的烟蒂,下意识地再燃着了一支,喷出的烟雾冲向窗口,又迅速地被秋风所吹散。坐正了身子,他揉揉干而涩的眼睛,试图在脑子中整理出一条比较清楚的思路,但,用了过久的思想,早已使脑子麻木。他摆了摆头,头中似乎盛满了锯木屑,那样密密麻麻,又沉沉重重。思想是涣散的,正像那被风所弄乱了的烟雾,没有丝毫的办法可以让它重新聚拢。

有人敲门,不等何慕天表示,魏如峰推开门走了进来。扑鼻而来的香烟味几乎使他窒息,依然亮着的电灯也使他愣了愣。伸手摸到门边的开关,灭了灯,关上门,他走到何慕天身边来,无精打采地问:

“你一夜没有睡吗?姨夫?”

“唔。”何慕天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魏如峰。

“你起来了?”

“我已经出去一趟又回来了,”魏如峰说,在何慕天对面坐了下来,“我刚刚到晓彤家里去和她母亲谈了谈,那是个专制而固执的母亲,完全——不近人情!”

何慕天的手指扣紧了椅子的扶手,眼睛紧紧盯着魏如峰,喷出一口浓重的烟雾之后,他沙哑地问:

“她——怎么说?”

“不许晓彤和我来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和您断绝来往,关系,及一切!”

何慕天一震,一大截烟灰落在衣服上。他凝视着魏如峰,后者的脸色是少有的苍白、郁愤和沮丧。把手插进了浓发里,魏如峰郁闷地叹了口气,突然抬起头来说:

“姨夫,以前你到底对他们做过些什么?你们真有很不寻常的仇恨吗?”

“很不——寻常——”何慕天喃喃地念着说。

“姨夫,你能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何慕天默默地摇头,停了好久,才振作精神地喘了口气,问:

“如峰,告诉我,你是不是很爱晓彤,非娶她不可?”

“姨夫,你——我想,你该看得出来。事实上,不论情况多么恶劣,不管环境的压力和阻力有多大,我都不会对晓彤放手,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要牺牲在长一辈的仇恨里呢?”

“那么,如峰,答应他们不和我来往吧!”何慕天率直而简截地说。

“噢,姨夫!”魏如峰喊了一声,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我不能!”

“如峰,”何慕天把一只手压在魏如峰的手背上,怅惘地苦笑了一下,“和我断绝来往又有什么关系呢?晓彤对你的需要比我对你的需要更甚,是吗?你对她的需要也比你对我的需要更甚,是吗?那么,就答应他们吧!在你和我断绝来往之前,请接受我一点小礼物,一幢小洋房,和泰安的股——”

“姨夫,”魏如峰打断了何慕天的话,“这是没道理的事!我既不想接受你的礼物也不要和你断绝来往!决不,姨夫,我有我做人的方针,我要晓彤!也要您!”

“假若——做不到呢?”

“我会努力,总之,姨夫,我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是不是?”

何慕天凝视着魏如峰,不由自主地慨然长叹。

“如峰,你会得到她!一定!我向你保证!”

“你——向我保证?”魏如峰疑惑地问。

“是的,我向你保证!”何慕天重复地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掌着烟的手是微颤的。努力地克制了自己的激动,他用一种特殊的声调问:“晓彤的母亲——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