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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做到了我所要求的,现在,我来接你回家去!”
卢友文屏息片刻。
“我有没有听错?”他问。
“没有听错!”小双扬着眉毛,“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有成绩拿出来,就是我们破镜重圆的一天!”
“可是……”卢友文急促地说,“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预计再过三个月,我可以完成它,等我完成了……”
“你应该回家去完成它!”小双严肃地说,“除了当一个作家之外,你还是个丈夫,而且,是个父亲!”
卢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证我没有听错?”他怀疑地问,“你保证你还要我?”
小双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嘴唇,她的面容好庄重,好高贵,好坦白。
“来找你以前,我是出自怜悯,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诚心诚意,要你回家!因为,我爱你!”
于是,在外双溪畔,小双和卢友文重新组成了一个“家”。他们的房子就在水边,早上,他们采撷清晨朝露,黄昏,他们收集夕阳落照。小彬彬从早到晚,把无数笑声,银铃般地抖落在整栋房子里。那时期,我经常往他们家跑,卢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台北后,小双曾强迫他又去医院检查过,结论完全一样,药物只能帮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拼命在把握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常想,如果他们当初一结婚时,卢友文就能和现在一样努力,即使到今天,卢友文仍会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几年的甜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
卢友文在两个月后,就完成了那本著作,书名叫《平凡的故事》。小双奔波于帮他校对、印刷和出版。那时,卢友文已十分衰弱。一天,我去看他们,卢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边晒太阳,小彬彬在芦苇中嬉戏。卢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地在想着什么。当小双拿药来给他吃的时候,他忽然拉住小双的手,微笑地望着她说:“谁帮你找回了那个坠子?我猜,除了朱诗尧,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直心思细密,而用心良苦!”
小双有点窘迫,这两个月以来,她显然一直收藏着那坠子,没有戴出来,却不料仍然给卢友文发现了。小双想说什么,卢友文却轻叹一声,阻止了她。
“明天起,你要戴着那坠子,那是你的陪嫁!”他说,侧着头想了想,“小双,记得你骂过我的话吗?你说朱诗尧不是残废,我才是残废!”
“吵架时说的话,”小双垂着头,低声说,“你还记在心里做什么?”
“我在想,”他握紧了小双的手,“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纤弱,又细致,但是,你却治好了两个残废!”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和小彬彬在水边拣鹅卵石玩,听到他这句话,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心灵震动,而眼眶发热。我说不出来有多么感动,多么辛酸!也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卢友文为何值得小双去热爱,去苦等了!原来在他那多变的个性下,依然藏着一颗聪明而善良的心!
卢友文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因病情恶化而住进了医院。他没有再从医院里出来,但是,在他临终以前,小双赶着把他那本《平凡的故事》出版了。因此,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第一本,也是最后的一本书。
我不知道那本书写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那本书能不能震动文坛或拿诺贝尔奖,我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写”出来了。但是,那本书一开始的第一页,有个序言,这篇序言却曾令我深深感动。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个不可一世的天才!
既然我是天才,我就与众不同,在我身边的人,都渺小得如同草芥。我轻视平凡,我愤恨庸俗。但是,我觉得我却痛苦地生活在平凡与庸俗里,于是我想呐喊,我想悲歌。然后,有一天,我发现大部分的人都自以为是天才,也和我一样痛恨平凡与庸俗!这发现使我大大震惊了,因为,这证明我的“自认天才”与“自命不凡”却正是我“平凡”与“庸俗”之处!换言之,我所痛恨与轻视的人,却正是我自己!因此,我知道,我不再是个天才!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我的呐喊,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的呐喊!我的悲歌,也只是一个庸俗者的悲歌。
于是,我写下一个平凡的故事,献给那深深爱我,而为我受尽伤害与折磨的妻子——小双。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不凡”,我认为,只有她还配得上这两个字!
这一页,也就是当时小双在苓雅区的小楼上,所读到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