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第6/7页)

“因为那是傻事!”

“结婚是傻事吗?”

“和我结婚是傻事!”

“请你——”

“不行!”

“如苹,你是残忍的,恶毒的……”

“别发脾气,”她锁着眉,“结婚”是一个禁果,虽诱人,她却不敢伸手去采摘。“让我们再接受一段时间的考验。”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山上。

这一次,山上似乎没有上一次那么美了,小屋中的情调紧张而不和谐,丛林中处处烟云密布,生活如拉得太紧的弦,有一触即断的危险。他们的争执频频出现,对于未来的需求越渴切,则对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满。逃开了“人”的世界并没有解决了“人”的问题。他们开始吵架,为了各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吵架,故意寻找对方的错处,然后又在眼泪和拥抱中和解,彼此自责是个大傻瓜。可是,和解之后的气氛也不宁静,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热情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优美的情致。这样,不到一个月,他们就自动结束了小屋中的岁月。

然后,他们又上过三次山,一次比一次的气氛坏,一次比一次的气压低,一次比一次更不欢而散。

终于,那最后的一天来临了,在那小屋中,他们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起因于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写给雪琪的信,事实上,信只起了一个头,潦草地写着几句想念的话,但她无法忍耐地暴跳了起来。

“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边去!”她叫。

“别胡闹,我一点都不想雪琪!”

“那么,这封信如何解释?”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叫了起来,“我厌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交游,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远在山上躲起来,除了小屋就是树木,整天见不到一个人!”

“那么,下山去!为什么你要我跟你到这儿来?”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吗?”他逼视着她,“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你不会是个忠实的丈夫!”她叫,避开了真正不能结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别的。

“你怎么知道?”

“有信为证!在是情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忠,还谈什么婚后?”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乱说!你可恶,可恶透了!”他涨红了脸,大声咆哮着。

“心?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轻又漂亮,我又老又丑,她是金子我是铁,你当然会爱她!我知道你爱她,你一直爱她!”

“你疯了!你故意说谎!”

然后,争吵越来越厉害,两人全红了脸,彼此直着脖子大吼大叫,吵到后来已弄不清楚是为什么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发泄的郁闷之气,借此机会一泄而不可止。两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刻薄而恶毒的话,攻击着对方。最后他突然大声地喊出一句:

“你让人受不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

像是一阵战鼓中最后的一声收兵锣响,这一句话平定了全部的争吵。她愕然地站在那儿,面色由红转白,终至面无人色。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惨切地注视着他,微微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子,走出小屋,疲乏地坐在门前那块巨石上。

他立即跟了出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哀恳地望着她的脸:

“如苹,对不起,对不起。”他颤栗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么说。”

她默默地望着他,大眼睛里盛着的只有落寞的失意。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如苹,请原谅我。”他恳切地握紧了她的手,坐在她脚前的草地上。

“这样正好,是不是?”她轻轻地说,语气平静而苍凉,一丝余火都没有了。“现在分手,彼此都没有伤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时刻。如果继续下去,我们会彼此仇视,彼此怨怼,那时再分手就太伤感情了。”

“不!”他叫,“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点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没有!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

她摇头,凄凉地笑笑。

“结婚?有一天,我们会面对着,终日找不出一句话来谈。你正少壮,而我已老态龙钟,那时候,你会恨我,怨我,讨厌我,我们何必一定要走到那个可悲的境地呢?”

“不会!如苹,绝对不会!”

“会的,绝对会!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我相信你是无心的,但是,如果我们结婚,有一天我就真会成了一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

“你不要这样说,行吗?如苹,我不会放你的,随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你的!”

“那么,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经很深了。”

“不!让我陪你坐在这里。”

“不要,我要一个人想一想。”

“如苹,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他仰视着她,然后,他紧紧地抱住她的腿,像个孩子般哭泣了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使她那一触即发的泪泉也开了闸。就这样,他们相对哭泣,如同两个迷途的孩子。然后,他哽塞地说:“我们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苹,我们被这世界上的人已经播弄得够了,我们不要再管那些闲言闲语,下山去,结婚吧,好不好?”

“其轩,你真要我?”她从泪雾里凝视着他。

“是的,难道你还怀疑?”

她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我们明天下山去结婚!”

“真的。”他跳了起来,“你不骗我?”

“我骗过你吗?”她凄然微笑着问。

他狂喜地拥住了她,他们吻着,笑着,又哭着。然后他们相偕着回到小屋里,为了这个喜讯,他们开了一瓶带来的葡萄酒,相对浅酌,相对祝福。躺在床上时,他热心地计划着他们那即将成立的小家,热心地询问她的意见,厨房里是否电器化?阳台上要不要布置一个屋顶花园?还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地和他研讨,直到他睡熟。

她望着他已平静入睡,就悄悄地溜下床来。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凝视着他那张年轻而漂亮的脸,心中一阵酸楚,不禁凄然泪下。在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无力举步。最后,她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张纸条,简单地写着:

其轩:

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准备再和你见面,让我们保留对彼此的那份深爱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结婚可能会有的仇恨及厌恶。其轩,请原谅我不得不尔,因为我爱你太深。

如苹

她把纸条压在酒瓶下面,流着泪走出小屋。可是,当她置身在屋外那凄白的月光下,望着前面的小丛林,望着那隐约如云的凤凰木,和相思树夹道的小径,她再也无法举步了。她跌坐在门前的巨石上,这儿,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们爱的痕迹,每一棵树上都有他们彼此的手印,而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望着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来,她一直坐在那儿哭,不停地哭,直到天光透亮,晓雾蒙蒙,她才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冲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