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芷筠抬起头来,脸上仍然泪痕狼藉。

“对不起。”她嗫嚅地说,“我……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对不起。”

他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了她。

“擦擦眼泪!”他神态安详,语气轻柔。“到这边沙发上来坐一坐,把情绪放松一下好吗?”

她接过手帕,无言地走到沙发边坐下。用那条大手帕拭净了脸上的泪痕,她开始害羞了,低着头,她把手帕铺在膝上,默默地折叠着,心里又难堪,又尴尬,又羞涩。方靖伦坐在她身边,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了一口浓浓的烟雾。

“好一些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

“要不要喝点咖啡什么的?我叫小妹上楼去叫。”他说。顶楼,是著名的“蓝天”咖啡厅。

她很快地抬起眼睛,瞬了他一眼。

“你怕流言不够多?”她低问,坦率地。“现在,外面整间办公厅里,一定都在谈论了。”

“又怎样呢?”他笑笑,凝视着她。“这是人的世界,作为一个人,不是被人谈论,就是谈论别人。”

她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

“哦,总算看到你笑了。”他笑着说,“知道吗?整个早上,我一直面对着一张世界上最悲哀的脸。”他收住了笑容,把手盖在她的手上,郑重地说,“我想,你并不愿意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

她哀求似的看了他一眼。

“好的,我也不问。”他吐了一个烟圈,眼光温和地停驻在她脸上。烟圈慢慢地在室内移动、扩大,而消失。室内有好一阵的沉寂。

蓦然间,电话铃响了起来,芷筠吓了一跳,正要去接,方靖伦安抚地按了按她的手,就自己走去接了电话,只“喂”了一声,他就转头望着芷筠。

“芷筠,你的电话!”

芷筠微微一愣,谁会打电话来呢?站起身子,她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喂?”她说。

“芷筠?是你吗?”

她的心“怦”然一跳,是殷超凡!立刻,她摔下了听筒,挂断了电话,她挂得那样急,好像听筒上有火烧了她一般。方靖伦深沉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默然不语。她呆站在那儿,瞪视着电话机,整个人都成为了化石。

铃声又响了起来,芷筠颤栗了一下,就睁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那电话机。方靖伦站在一边,只是大口大口地吐着烟雾,静静地审视着她。终于,她伸出手去,再度拿起了听筒。

“喂!芷筠?”殷超凡叫着,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迫切与焦灼。“你不要挂断电话,你听我说!我在你楼上,在蓝天!你上来,我们谈一谈,我非见你不可!喂喂,芷筠,你在听吗?”

“我不来!”她软弱地说,“我也不要见你!”

“你一定要见我!”他命令地,几乎是恼怒地。“我等你半小时,如果你还不上来,我就到你办公厅来找你!芷筠,你逃不掉我,我非见你不可!我告诉你,芷筠,昨晚我糊涂了,我不对,你要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她慌乱地说,又要收线。

“芷筠!芷筠!”他大叫,“我等你,你一定要上来!否则我会闹到你办公厅里来,我不管好看还是不好看……”

她再度抛下了听筒,回过身子来,她面对着方靖伦,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那黑眼珠深黝而无助,嘴唇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方靖伦迅速地走过去,一把扶住了她,他说:

“你不许晕倒!芷筠!”

“我不会,我不。”她软弱地说,挣扎地靠在桌子上,求助地看着方靖伦。“帮我一个忙,请你!带我出去,请你带我出去!”

“到什么地方去?”方靖伦不解地。

“随便什么地方!只要离开嘉新大楼!”

方靖伦熄灭了烟蒂,很快地拿起了自己的上装,又顺手把芷筠椅背上的毛衣拿了过来,披在芷筠肩上,他简短而明白地说:

“走吧!”

开了门,穿过那许多职员的大办公厅,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往外走,那些职员们都侧过身去,故意忙碌着,故意不加注意,而事实上,每个人的眼角都在扫着他们,到了门口,方靖伦回过头来,对接线小姐说:

“如果有人找董小姐,告诉他董小姐已经回家了!”

那接线小姐张大眼睛,一个劲儿地点头。

走出嘉新大楼,到了停车场,芷筠上了方靖伦的汽车。车子开上了中山北路,驶向林森路。芷筠直挺挺地坐着,像个小木偶,始终一语不发。方靖伦看了看她,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把车子停在林森路的一家咖啡馆前面。

他们在一个幽暗的卡座上坐了下来,这家咖啡馆布置得极有欧洲情调,墙上有一盏盏像古画里的油灯,屋顶上是大根大根粗拙的原木,桌布是粉红格子的,上面也有盏有玻璃罩子的小油灯。芷筠软软地靠在沙发里,灯光下,她的脸色更白了,她把头倚在墙上,眼睛愣愣地望着桌上的灯光。方靖伦注视着她,微微地皱了皱眉。她病了,他想。她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

为她叫了一杯咖啡,他自己叫了一杯酒,坐在那儿,他静静地看着她。她像个幽灵,像个毫无生气、毫无目的的幽灵。咖啡送来了,那浓烈的香味刺激了她,她勉强地振作了一下,忽然端起杯子,大大地咽了一口,然后,她喘了口气,似乎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回来了,她轻声地说了句:

“真对不起,方经理。”

“他是谁?”他单刀直入地问。

她惊悸地凝视他,眼中有痛楚与惶恐。沉默了片刻,她垂下睫毛,望着面前的杯子,再抬起眼睛来的时候,她眼里有层朦胧的雾气。

“我可不可以吃一点东西?”她可怜兮兮地问,“我想起来了,我今天没吃早饭,昨天也——没吃晚饭。”

他皱眉,立刻叫来了侍者,他盯着她。

“昨天的午饭总吃了吧?”

她睁大眼睛,昨天带了野餐,在那满是云、满是风,满是红叶的山上……竹伟把野餐全吃掉了。唉!那是几百个世纪之前的事了,怎会就是昨天?她迷惘地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怪不得她如此虚弱,如此苍白!他嫉妒那个使她这样失魂落魄的男孩子!

给她叫了一客咖哩鸡饭,又叫了许多点心。她吃了,却吃得很少很少,她显然是食不下咽。推开了盘子,她抬起眼睛来,坦白,真挚,而感激地望着他。

“知道殷文渊吗?”她问。

他怔了怔。

“台茂水泥公司的殷文渊?”他反问。

“是的。你刚刚问我,那是谁?他就是殷文渊的独生子,他的名字叫殷超凡。”她费力地吐出那个名字,眼里的雾气更重了。她的眼光迷迷蒙蒙地停留在那盏小油灯上,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