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独憔悴(第5/7页)
他又一次停顿了叙述,再度燃起一支烟。在烟雾里,他安静地沉思了一会儿,回忆使他的眼睛暗幽幽的,看起来深邃难测。
“那次台风,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反正,有个很美的女性的名字,却有极泼辣的性格。当风力逐渐加强的时候,我正在上课,林校长来通知我停课,让学童们在暴风雨来临前赶回家去。停了课,我回到小屋里,维娜正忙着给我那不太坚固的木板窗子钉上钉子。”
“‘维娜,’我说,‘你回去吧,当心风大了回不去!’”
她看看我,不在意地笑笑,然后说:
“‘没有风雨会让我害怕!’”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岂止没有风雨会让她害怕,似乎没有任何事会让她害怕,寒冷、黑暗、酷热,对她都一样的不足重视。我常怀疑她的人体构造是不是与别人不同,否则她怎么那样禁得起风霜。”
“窗子钉好了,她把炉子搬进了房里,关好房门,一面给我做晚餐,一面唱着歌。雨来了,狂风穿过了山谷,呼啸着,摇撼着我的小屋,大滴大滴的雨点,喧嚣嘈杂地击打着门窗。我侧耳倾听,山谷中万马奔腾,风吼之声如雷鸣般响着。我十分不安,怕维娜会回不去,但,维娜对那风雨恍如未觉,仍然轻快地摆着碗筷,轻快地唱着她那支美丽的小歌。”
“我们一起吃过晚餐,燃上了煤油灯。屋外的风声是更加可怕了。维娜把门开了一条小缝,想看看屋外的情形,风从小缝中直扑进来,煤油灯立即灭了。狂风向室内怒卷而来,门似乎关不上了,我跑过去,帮助维娜把门重新阖上,费了大力和风挣扎,才把门扣上。维娜摸索着燃起煤油灯,我才发现我的手臂上被钉子划破了一块,正流着血,她赶过来,一看到我的伤口,她的脸就变白了,她俯下头,用嘴吸吮伤口,她的嘴唇清凉柔软,一经接触到我的皮肤,就使我全身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她抬起头注视我,我在她的大眼睛里看到原始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嘴唇上沾染了一滴我手臂上的血,鲜红而刺目。我凝视着她,直到煤油灯的火焰终于被窗缝中的风扑灭,我觉得自己拉了她一下,然后,她柔软的身子紧贴着我,小小的,结实的身体在我怀中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窗外,风雨是更加大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台风早已过去,窗子大开着,室内和往日一样,整理得清清爽爽,桌上放着早餐。我起了床,她从门外进来,对我展颜微笑。她没有提昨夜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我们一块儿吃早餐,然后我去上课,她去洗衣服。看她的样子,那件发生的事似乎毫无关系,我不大明了他们山地人对贞操的看法,我想,可能他们是不重视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这方面竟比文明人更加保守。”
“维娜依然早来晚归,安分守己地做着她自己的工作,她从不向我提起未来的保证,更没有和我谈过‘爱情’,只是,她显得更加欢快活泼,她那支小歌,变得刻不离口,每次,当我听到她磁性的歌喉,总会引起一种朦胧的、幸福的感觉,隐居在这深山幽谷之中,有维娜这样的少女相伴,人生,还要渴求什么呢?我几乎已找到了我一直寻求的境界,那种与世无争的安详岁月。可是,接着,暑假来临了。”
当我下山的前夕,维娜给我烧了一只鸡送行,还偷来了一瓶她家里自制的米酒。她的酒量比我好,但我们都喝得醺醺然。那是第一次,她对我说了几句情话,她说:
“‘你走了,我每天到这里来等你,你不会不回来吧?’”
“‘你放心!’我说,抚摸她的头发、面颊。于是,她纵身投入我的怀里,她的胳膊如两条有力的藤蔓,她浑身都燃着火,炙热而激烈……”
“我下山后,刚好赶上我三姐的婚礼,她嫁了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由于三姐的结婚,我成了亲友们瞩目和关心的对象,父亲鼓励我早日成家,妹妹们竟然为我大做起媒,整整一个暑假,我就陷在大家好意的安排里,我被动地认识了好几个女孩子,还几乎被其中一个所捕捉。但我实在不想谈婚姻,我怕负担家庭,也怕生儿育女。所以,暑假一完,我就逃难似的回到了山上。”
重回到山上,维娜果然在我的小屋中等我,两个月不见,她看来苍白憔悴。猛一见到我,她对我扑来,把她的头埋在我怀里,她在我怀中揉擦、喊叫、反复地说: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等她平静下去,然后托起她的头来,她竟泪眼婆娑。她凝视我,又哭又笑,又说又叫,然后,她跳开去,为我起火煮饭,她工作着,唱着歌,像个突然从冬眠中醒过来的昆虫,一睁眼发现有那么好的阳光,必须活动欢唱一番,以表示其内心的兴奋。”
到山上的第二天,林校长出其不意地来看我,维娜恰好不在屋里,林校长坐定后,竟对我提出一个大大出我意外的问题:
“‘听说,你有意思要娶维娜,是吗?’”
我大吃了一惊,老实说,我从没有转过要娶维娜的念头。我抗议地说:
“‘谁说的?’”
“‘维娜。’”
“‘维娜?’我皱起了眉,‘她说了些什么?’”
“‘她坚信你会娶她。’林校长说,深沉地望着我,接着,他叹口气说,‘你知不知道你走后发生的事?维娜有了孕,她的父亲鞭打她,一直鞭打到她流产,她父亲讨厌平地人,认为你占了维娜的便宜。维娜却坚信你会回来,会娶她。’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说,‘老实说,如果我是你,我这次就不回到山上来了!’”
“我惧然而惊,当然,我不可能娶维娜,无论如何,维娜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山地村姑,我怎能娶她为妻子呢?如果我这样做了,我的父母会怎样说?我的姐妹又会怎样说?而且,我也从没有想到要娶她,娶一个山地女孩子!这未免太荒谬了!”
“‘林校长,’我勉强地说,‘关于这件事,我想我愿意给她家里一点钱,至于婚姻,不瞒您说,这是不大可能的。’”
“‘我了解,’林校长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会娶她的,问题是,这山上的人并不像平地上那样讲理,他们多少还遗留了祖先传下来的野生,我怕这件事不是钱所能解决的……’”
“‘您的意思是?’我不安地问。”
“‘我怕他们会对你用武力。’”
“‘什么?’我又吃了一惊,‘武力?难道他们要强迫我娶维娜?’”
林校长苦笑笑,摇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