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第23/23页)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她的另一只手臂压在我的嘴上,我挣扎着,喊着,但她力大无穷,我们在床上纠缠滚动,她开始大嚷:
“这儿是我住的,你不能来抢我的位置,他是我的!”
我奋力地想挣脱她压在我嘴上的手,心底还能思索她的话,她这几句话何等清晰!我们的喧闹引起了楼下的人的注意,一阵脚步声奔上楼来,她的手指从我脖子上抓过去,一阵尖锐的痛楚,我大喊。然后,有人扑了过来,小凡被控制住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看到石磊正从小凡背后紧抱着小凡,而小凡拼命挣扎着,暴跳着,狂叫着。
我被石峰揽进了怀里,他的脸色白得像纸。
“你没有怎样?美蘅?我应该早警告你她是有危险性的!”他用一条大手帕掩在我的脖子上,打了个冷战。“你在流血了,美蘅。”
我顾不得疼痛,小凡还在大吼大叫着。
“让我走!不要关我!不要关我!”
石磊的手紧箍着她,她在他怀里像一条疯狂的豹子,由于挣扎不开,她低下头,一口咬在石磊的手上。石磊并没有放手,只是一迭连声地猛喊:
“小凡!小凡!小凡!小凡!我是冬冬!小凡!你知道吗?你听我!小凡!小凡!小凡!”
这是什么呼唤?该是可以唤醒人的灵魂的吧?小凡忽然安静了,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像做梦一般侧耳倾听,然后,她的眼睛发着光,慢慢地转了身子,面对着石磊,她的眼底有了灵性,她的脸上有了感情和生命,这是奇迹般的一瞬!她伸出手,不信任似的抚摸着石磊的脸庞,一层梦似的喜悦罩在她瘦削的脸上,竞使她看起来发光般的美丽,她轻轻地蠕动着嘴唇,喃喃地说:
“冬冬,是你么?我找你找得好苦呵!”一朵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是个满足而凄凉的笑。她的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微仰着头注视他。语音断续,“冬冬,我要——告诉你,我——从没有过别人,我——是你的,冬冬呵!”她的笑美得像梦,然后,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倒在石磊的手臂上。
“小凡!”
石磊狂喊了一声,把她抱了起来,但是,他再也喊不醒她了。仁慈的上帝,已经赋予了她奇妙的一瞬,而今,她安静地去了。那朵微笑还浮在她的唇上,她长长的睫毛那样静静地垂着,就好像她是睡着了。石磊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头看着她,抱着她。
我把脸侧过去,埋在石峰的肩上,低低地啜泣起来。
“别难过,美蘅,”石峰的声音严肃而宁静。“她在他的怀里,她说过她要说的话,她可以瞑目了。”
15
我们在一个初冬的黄昏埋葬了小凡。
在山坡上,靠近小庙的地方,石峰买了一块坟地,这儿,她曾和小磊携手同游过,她可以听她听惯了的暮鼓晨钟之声。
新坟在地上隆了起来,一抔黄土,掩尽风流。我们伫立在恻恻寒风之中,看着那小小的坟墓完成。我紧倚着石峰,心里充塞着说不出来的情绪。小凡,这个我只见过两次的女孩子,却和我的生命有密切相关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她,我就不能认识石峰,那么,我整个后半生的历史就要重写了),我说不出有多么喜爱她。而现在,她静静地躺在泥土下面,再也没有思想和感情了。
石磊默默地站在那儿,静静地垂着头,整个埋葬过程中,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脸上毫无表情,谁也无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当埋葬终于结束之后,石峰说:
“我们走吧!”
石磊转过了身子,我们开始向归途中走去。冬日的风萧索而寒冷,卷起了满地落叶。我走到石磊身边,喊:
“石磊!”
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这对她是好的——”我笨拙地说。
“别说什么,”他打断了我,低声地说,“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始终那么可爱,那么一片深情,我得到的实在太多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我满怀感动,我知道,我不必再说什么,我们也不必再为石磊担心了。沉沦的时间已经过去,他会振作起来,不再消沉,不再堕落,解铃还需系铃人,使他消沉的是小凡,解救了他的还是小凡。
我们走向翡翠巢,暮色已经浓而重,散布在整个的山头和山谷中。天渐渐地黑了,冬天的白天特别短,只一会儿,月亮就从对面的山凹里冒了出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石磊低声地念,“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冬冬,”我打断他,轻声地念,“我活着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我与你同在!”
“你念些什么?”石磊恍惚地问。
“小凡日记中的句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去。
“是的,她与我同在!”他说,仰头向天,眼里有着泪,不是悲哀,而是喜悦。
石峰走近了我,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肩。我们对视了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之中。
回到翡翠巢,我和石峰又凭栏而立。月明如昼,风寒似水,石峰说:
“看那月亮!”
我看过去,一片云拉长了尾巴,垂在月亮的下方,像一条银色的梯子。
好一个静谧的夜!
——全文完——
琼瑶写于一九六六年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