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许偌(第5/10页)

江载初犹自不放心:“你这身子,能骑马吗?”

商议了半天,带上了厉先生熬制的丸药。两人赶在午膳前出发,韩维桑便和江载初同乘一骑,他拿一件防水的大氅将她密密裹起来,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牢牢揽在胸前,方才催动马匹。

江载初来时带的二十多人,并未全数跟去,只挑了四人随行。

虽下着绵绵密密的细雨,韩维桑躲在大氅中,倒是全无知觉,只是马匹总比大车颠簸些,江载初不敢弄得太快,途中停停歇歇,不远的路程,却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五人才入了一个名为“十崖”的小镇。

小镇外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细雨洗过之后,露出赏心悦目的深浅绿色来。层层叠叠,如波浪般铺展开。韩维桑推了推江载初的手臂,示意他在道边停下来。

他身后湿了一大片,却小心替韩维桑拉下了头上风帽,又触了触她的脸颊,并不觉得冰冷,方才松了口气。

烟雨中,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子快步向他们走来。

韩维桑迎上去,那人面无表情地向她行了一礼,转过身走入深巷中。

“走吧。”韩维桑悄声道,“他们的首领叫顾飞,唤一声顾大哥便好。”

小巷竟是异常的绵长,东搁西绕,走了一炷香时间,方才停到了一座深门大院前。

门口立着一个身量颇矮的中年男人,面色有些黑黄,容貌极为普通,站在那里十分不起眼,韩维桑上前一步,笑道:“顾大哥,许久不见了。”

顾飞连忙行礼,笑道:“郡主。”

待到直起身子,看见韩维桑身后的江载初,顾飞的脸色颇有些复杂,冷冷道:“这不是宁王殿下吗?”

江载初并不意外他能认出自己,只以为是韩维桑事先遣人告知了,笑道:“顾大哥。”

顾飞阴阳怪气地看了他几眼,冷冷哼了一声:“当年宁王殿下洮地剥皮的名声,当真响亮的很。”

他对江载初这般不敬,四名侍卫颇有怒容,江载初却对他们轻轻摇头,示意不可惹事。

韩维桑只当做没有听见,顾飞伸手相扶:“里边有热茶,郡主请。”

屋内果然奉了茶,却只有一杯放在首座。韩维桑并无不悦之色,径直坐了,捧起茶盅笑道:“这天气忽然就冷了。”

她转头看了江载初一眼,重又向顾飞道:“宁王一路送我过来,身上都已淋湿,顾大哥可否允他换件衣服?”

江载初深深看了韩维桑一眼,拱了拱手道:“有劳顾大哥了。”

待江载初离开,堂内只剩两人,韩维桑喝了口热茶,开门见山便道:“顾大哥,这一趟来,实是有事相求。”

顾飞摸了摸鼻子,爽朗笑道:“郡主开口的事,顾某义不容辞。”在她开口之前,他又补充道,“只是郡主也知道我的规矩,洛人的事是不帮的。”

韩维桑从容放下茶盅,淡淡道:“顾大哥这样特意关照我,是觉得我会做出一些对不起自己身份的事吗?”

顾飞怔了怔,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空气中渐渐沉寂下来,似是有看不见的张力横亘在两人之间。

韩维桑十指交叠在膝上,轻声道:“这一趟来,是为了宁王,却也不尽然是。”

顾飞不置可否。

“匈奴入关,中原大乱的事,大哥一定比我还清楚。”

“他们洛人也有这一日。”顾飞噙着一丝冷笑,眼神十分狠戾。

“我便是想请顾大哥能出关,助宁王抵抗匈奴。”

顾飞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韩维桑,良久,方笑道:“郡主说笑了。”停了停,言辞间毫不客气道,“郡主忘了当年狗皇帝强征我洮人出征,三万子弟尽数埋骨关外的惨剧了吗?郡主忘了洮地大旱,朝廷的税率逢五抽一却不变,各处卖儿鬻女,盗贼四起的往事了吗?若是我没记错,当时的转运使便是这位宁王吧?”

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

“我都记得,甚至记得比你清楚得多。”韩维桑终于开口,声线清晰而坚定,“我的兄长在关外战死,我的父亲和大嫂因此病逝,我却要嫁给皇帝……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记得这些深仇大恨了。”

顾飞有三年多未见到她了,那时候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极漂亮又带着几丝天真的少女,可如今看,她的容颜依旧,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从容与沧桑。

他心中一动,低声道:“是。”

“我记得父亲说过,顾大哥当年是因为家中母亲病重,却无力医治,才做了马贼。其情可悯,其因可叹,是以,他想尽方法救了你们。后来萧将军又找到你,顾大哥和弟兄们答应他的嘱托,不惜劫持我入京的车队,伤亡极重。这些韩维桑皆记在心中。

顾飞听她提起劫持送亲车队一事,心知有异,只是他当年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全然是出于对萧让的信任,方才答应下来。

此刻便忍不住问道:“郡主,当年一事,我始终不明白原因。”

韩维桑惨然一笑,并不避讳,直言将原委说了。

她平铺直叙,并无一丝刻意的转折,其间动人心魄之处,却令顾飞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我洮地三年的休养生息,一半功劳是顾大哥和兄弟们用命博来的,维桑很承你们的情。”

顾飞眼中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孩,心中便是多了敬重之意:“那,那宁王这般深仇大恨,他如今……”

韩维桑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我很感激他到了今日,却还是这般包容我,可是顾大哥,我今日来求你之事,并非是因为他的缘故。”

“中原抵抗匈奴的统帅,如今以他为首。可即便不是他,是元皓行,是别人,我也一样会来救你。”

“匈奴若当真灭了大洛中,下一步,必然是吞并我川洮。顾大哥觉得,以我川洮的兵力,能抵抗他们的铁骑吗?”

顾飞心中衡量了片刻,摇头说:“的确不能。”

“洛人的骨子里的贪婪,却也讲究假惺惺的礼义廉耻,便是要盘剥我们,也作出一副斯文的样子,可是换了匈奴呢?”韩维桑低声道,“他们烧杀抢掠,毫无顾忌,顾大哥,咱们好不容易挣来这三年平和,很快又要毁于一旦。”

被一语惊醒,顾飞思及这般前景,越是觉得可怖。

“况且,此时我们选择帮助洛朝,还可以提出条件:他日平定了中原胡乱,他们必得遵循约定,广设学堂,减轻赋税,再不能如往日般在这里横行。

“只是……洛朝人信得过吗?”

韩维桑微微一笑:“我信得过江载初,也请顾大哥能信得过我。”

顾飞手指在桌面上轻叩,良久,终于抬起头,决然道:“如此,顾某愿听君主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