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6页)

我微笑,“什么人多是非?这年头也无所谓的了。”

“可是一直这样,女孩子名声要弄坏的……”

“妈,我送你回去吧。”我拍拍她的肩膀。

“不用特地送我。”

“我也要出去做面部按摩。”

“很贵的吧,你大嫂也作兴这个,也不懂节省。”

我跟阿萍说:“我不在家吃午饭。”

“可是先生回来吃呢。”阿萍说。

“你陪涓生吧。”母亲忙不迭地说。

我沉吟,“但是我约了唐晶。”

母亲不悦:“你们新派人最流行女同学、女朋友,难道她们比丈夫还重要?我又独独不喜欢这个唐晶,怪里怪腔,目中无人,一副骄傲相,你少跟她来往。”

我跟阿萍说:“你服侍先生吃饭、说我约了唐小姐。”

母亲悲哀地看着我:“子君,妈劝你的话,你只当耳边风。”

我把她送出门,“妈,你最近的话也太多了一点。”

我们下得楼来,司机刚巧回来,我将母亲送了回家,自己到碧茜美容屋。

化妆小姐见了我连忙迎出来,“史太太,这一边。”

我躺在美容椅上,舒出一口气,真觉享受。女孩子在我脸上搓拿着按摩,我顿时心满意足了。这时唐晶大概在开会吧,扯紧着笑容聚精会神,笔直地坐一个上午,下班一定要腰酸背疼,难怪有时看见唐晶,只觉她憔悴,一会儿非得劝劝她不可,何必为工作太卖力,早早地找个人嫁掉算了。

“——史太人要不要试试我们新出的人参面膏?”

找摆摆手说不要。

温暖的蒸气喷在脸上怪受用的。

只是这年头做太太也不容易,家里琐事多,虽然唐晶老说:“做主妇大抵也不需要天才吧。”但运气是绝对不能缺少的,不然唐品如何在外头熬了这十多年。

做完了脸我看看手表,十一点三刻,洗头倒又不够时间了,不如到处逛逛。

我重新化点妆,看上去容光焕发,缓步走到置地广场,有时真怕来中环,人叠人的,个个像无头苍蝇,碰来碰去,若真的这么赶时间,为什么不早些出门呢?

满街都是那些赚千儿两千的男女,美好的青春浪费在老板的面色、打字声与饭盒子中,应该是值得同情的,但谁开心呢?

我走进精品店里,有人跟我打招呼:“史太太。”

“哦,姜太太,可好?”连忙补一个微笑。

“买衣服?”姜太太问道。

“我是难得来看看,你呢,你是长住此地的吧?”我说。

“我哪儿住得起?”

“姜太太客气了。”

我挑了两条开司米呢长裤,让店员替我把裤脚钉起。

姜太太搭讪说:“要买就挑时髦些的。”

我笑着摇摇头,“我是古老人,不喜款式。”有款式的衣服不大方。

姜太太自己在试穿灯笼袖。

我开出支票,约好售货员下星期取衣服。

“我先走一步了,姜太太。”

“约了史医生吃中饭?”她问。

“不,约了朋友,”我笑,“不比姜先生跟你恩爱呢。”

她也笑。

我步出精品店。

听人说姜先生不老实,喜欢听歌,约会小歌星消夜之类,趣味真低。但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很愉快地找到预订的桌子,刚叫了矿泉水,唐晶就来了。

她一袭直裙、头发梳个髻,一副不含糊的事业女性模样,我喝声彩。

“这么摩登漂亮的女郎没人追?”我笑。

她一坐下就反驳,“我没人追?你别以为我肯陪你吃午饭就是没人追,连维朗尼加·周都有人追,你担心我?”

我问:“我那个妹妹在中环到底混得怎么样了?”

“最重要是她觉得快乐。”唐晶叹口气。

我们要了简单的食物。

“最近好不好?”我不着边际地问。

“还活着,”唐晶说,“你呢,照样天天吃喝玩乐,做其医生太太?”

我抗议,“你口气善良点好不好?有一份职业也不见得对社会、对人民有大贡献。”

唐晶打量我,“真是的,咱们年纪也差不多,怎么你还似小鸡似的,皮光肉滑,我看上去活脱脱一袋烂茶渣,享福的人到底不同。”

“我享什么福?”我叫起来,“况已你也正美着呢。”

“咱们别互相恭维了,大学毕业都十三年了。”唐晶笑。

我唏嘘,“你知道今早女儿跟我说什么?她问我她将来会不会有三十八寸的胸,一会儿我要陪她买胸罩去。”

唐晶倒抽一口冷气,“胸罩,我看着她出生的那小宝宝现在穿胸罩了?”

“十岁就穿了,”我没那么好气,“现在天天有小男生等她上学呢。”

“多惊人,老了,”唐晶万念俱灰地挥着手,“真老了。”

我咕噜,“早结婚就是这点可怕。你看,像我,大学未毕业就匆匆步人教堂,一辈子就对牢一个男人,像他家奴才似的。

唐晶笑,“恐怕是言若有憾而已。我等都等不到这种机会。”

“我倒是不担心我那妹子,她有点十三点,不知多享受人生,你呢?何时肯静下来找个对象?”

唐晶喝一口咖啡,长叹一声。

“如果有一件好婚事,将母亲放逐到撒哈拉也值得。”她说。

我白她一眼,“你别太幽默。”

“没有对象可,我这辈子都嫁不了啦。”她好不颓丧。

“你将就一点吧。”我劝她。

唐晶摇摇头,“子君,我到这种年龄还在挑丈夫,就不打算迁就了,这好比买钻石手表——你几时听见女人选钻石表时态度将就?”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钻石表?”

唐晶笑:“对我来说,丈夫简直就是钻石表——我现在什么都有,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且不愁没有人陪,天天换个男伴都行,要嫁的话.自然嫁个理想的男人,断断不可以滥芋充数,最要紧带戴得出。”

“见鬼。”我啐她。

她爽朗地笑。

我很怀疑她是否一贯这么潇洒,她也有伤心寂寞的时候吧?但忽然之间,我有点羡慕唐晶。多么值得骄傲——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一定是辛苦劳碌的结果,真能干。

“涓生对你还好吧?”唐晶问。

“他对我,一向没话说。”

唐晶点点头,欲言还休的样子。

我安慰她,“放心,你也会嫁到如意郎君。”

唐晶看着腕上灿烂的劳力士金表,“时间到了,我得回办公室。”

我惋惜说:“我戴这只金表不好看,这个款式一定得高职妇女配用。”

唐晶向我挤挤眼,“去找一份工作,为了好戴这只表。”

我与她分手。

我看看时间,两点一刻,安儿也就要放学了。下个月是涓生的生日,我打算送他一条鳄鱼皮带作礼物。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他的钱,表示点心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