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5页)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热茶,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沦落,与这种贩夫走卒有何可争?但也觉得安慰,至少我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脚还没伸长,门铃响。

我非常不愿意地去应门,门外站的是陈总达。

我心中一阵诧异。是他,我都忘了这个人。

我不大愿意打开铁闸,只在门后问他:“老陈,有什么事?时间不早了呢。”

“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错,一心软就想开门,但又立刻醒觉到“请客容易送客难”,放了这么个男人进来,他往我沙发上一躺,我推他不动,又抬他不走,岂非是大大的麻烦?我警惕地看着他,险些儿要拍胸口压惊,原来老陈双颗红彤彤,分明是喝过酒来,这门是无论如何开不得的。

我温和地说:“老陈,改天我们吃中饭,今天你请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开开门,我非常苦闷,我有话同你说。”

“你请速速离开,”我也不客气起来,“叫邻居看着成何体统!”我大力关上门。

他犹自在大力按铃,一边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开门呀,开门呀!”

我再度拉开门,警告他:“老陈,别借酒装疯,我限你三分钟内离开此地,否则我报警。”

他呆住。

我再关上门,他就没有声音了。

醉?

我感叹地想,他才没醉,从此我们的友情一笔勾销,谈也不谈。

剥下面具,原来陈总达也不过想在离婚妇人身上捞一把便宜。

我没话可说。

安儿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时到飞机场等她。

可以理解的兴奋。飞机出乎意外的准时。稍后,涓生也来了。

我不太想开口说话,抬着头一心一意等安儿出来。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几乎走光了,还不见安儿,我大急。

问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单上明明有史安儿这个人。”

涓生也有点失措。

正在这时,一个穿红T恤的妙龄少女奔过来:“妈妈?”

我转头:“安儿?”我不相信眼睛。

“果然是妈妈。妈妈,你变得太年轻,太漂亮了。”她嚷着前来吻我。

我根本没把她认出来,她高了半个头,身材丰满,一把长发梳着马尾,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额角勒一条彩带,面颊似苹果般,多么甜美多么俏丽,少女的芬芳逼人而来,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岁哪。

我又悲又喜,“安儿,我不认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儿对她的父亲视若无睹。

她说:“妈妈,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么好……”

我胜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与安儿紧握着手回家,涓生上来喝杯茶,见没人留他,只好离开。

他走后我们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儿完全像大人一般,问及我日常生活上许多细节,特别是“有没有人追你?”

“没有,”我说,“有也看不见,一生结婚一次已经足够,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我打算学习做个独立女性。”

“妈妈,现在你又开朗又活泼。”安儿说。

“是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

“你年轻得多了。”安儿的声音是由衷的,“妈妈,这次见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没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妈妈,如果有机会,你不妨再恋爱结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涨红脸,“我还恋爱呢,倒是你,恋爱的时候睁大双眼把对象看清楚。”

“你难道没有异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应该寻找归宿呀。”她谈话中心还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团团转。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认,“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访问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儿伸长脖子问。

安儿的长发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头,好一个小美人,我心欣喜,虽然生命是一个幻觉,但孩子此刻给我的温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与安儿回家见平儿。

血脉中的亲情激发平儿这个木知木党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儿,“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然后与她躲到房内去看最新的图书。

事后安儿讶异地跟我说:“弟弟会读小说了。”

我不觉稀奇:“他本来就认得很多字,漫画里的对白一清二楚,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课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窍不通,一次去参加运动会,八点钟也没回到家,原来是迷路了。”

“可是他现在读的是科幻小说呢,一个叫卫理斯的人写的。”安儿掩不住惊奇。

“卫斯理”我更正,“这个人的小说非常迷幻美丽,那套书是我的财产,看毕便送给弟弟,弟弟其实一知半解,但是已经获得个中滋味。”

“妈妈,你现在太可爱了。”安儿惊呼。

安儿说:“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你又风趣又爽快,多么摩登。”

“嗄,这都是看卫斯理的好处?”我笑,“我还看红楼梦呢。”

安儿扭一下手指,发出“啪”的一声,“红楼梦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吗?”

“好得不得了。”

“结婚没有?”

“你脑子里怎么充满月老情意结?”我怪叫,“你才十三岁哪。”

“十三岁半,我已不是儿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儿在身边,就等于时时注射强心剂,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烦恼权且抛到脑后,怕只怕她假期完毕,走的时候,我更加空虚。

我与安儿去探访“师傅”张允信。

老张瞪着安儿问我:“这个有鲍蒂昔里脸蛋的少女是什么人?”

我说:“我女儿。”

“女儿?”老张的下巴如脱臼一般。

安儿“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点儿像,”老张的艺术家脾气发作,“但是顶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别开我玩笑。”

“真是我女儿,”我也忍不住笑,“货真价实。”

“我拒绝相信,我拒绝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儿的评语是:“妈妈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们在张允信的家逗留整个下午,安儿对他很着迷。他花样多,人又健谈,取出白酒与面包芝士与我们做点心,安儿兴奋地坐着让他画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着了。

“妈妈,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儿称赞我。

她没有见到我苍白的一面。

归途中她叽叽呱呱地说要回母校圣祖安看看,又说要联络旧同学,到后来她问:“冷家清怎么样了?”

我淡然说:“我怎么知道?”

安儿犹豫地说:“她不是跟我们爸爸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