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7/8页)

她缄默听着,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逞起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情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的,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目光有些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呆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另一边传来异常的声响,好像发生了小小的骚乱。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光定定地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发出砰的一声枪响。

人群惊叫大乱,潮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几个穿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女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惊得跳了起来,混迹在这城中的,谁都认识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看那阵势隐隐也明白几分……却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闪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转眼不见人影。桌上酒杯被她带得跌落在地,满地碎片残渣,除此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神秘女子并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枪声骤起的街头乱作一团,惊慌走避的人群将路上车辆堵得进退不得。

众人闪开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摊鲜红血迹。

街巷转角处,一个绰约身影踉跄从屋檐阴影里出来,一手捂了臂膀,仓皇回头张望。冷不丁一辆黑色车子迎面飞快而来,在身旁戛然急停。

女子惊骇后退,苍白的脸被车灯照亮。

念卿打开车灯,终于看清她容貌。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震住。

车门开处,不是别人,正是薛晋铭噙一丝温柔笑容,欠身打开车门。

其实她远远就看见了,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车子驶来的方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减的容颜与淡淡的笑容。这竟叫林燕绮耳根发热,她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林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悄然退了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令林燕绮觉得森严、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话,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淡了,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林燕绮只觉得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情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

恐他伤感,她没有提敏言,他却主动提起来,说敏言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处墓园,从前清明时节,她也同他们父女一起去拜祭过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冢,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燕绮低头红了眼眶,幽幽地叹道:“她小时候喜欢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个新的给她,如今好多年没有送了,她也长大了,我以为她不再喜欢。可夫人带我去她房里,我才看见有个旧的洋囡囡还摆在床头……今年清明,我再带个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亲和洋囡囡陪着,就不会寂寞了。”

薛晋铭淡淡侧了脸,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敏敏会很喜欢的。”

他这样温柔凄楚的语声,仿佛当年初见时的四少又回来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见过他真正柔软的模样,纵然那外表举止还是一样的温雅,笔挺戎装的包裹之下却是一副日渐冷漠坚硬的心肠,到头来竟不知是自己爱错了,还是他变了。

似乎应了她心中所想,他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无声无息地看着她。

流年偷换,原来他的眼尾也有了时光流过的浅细痕迹。

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光,纹风不动。

他是真的变了。

可是谁又没有变呢,昔日里风流绝艳的夫人、明媚爱娇的蕙殊,当然还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黄的照片里。

林燕绮摇头无声而笑,一时心念百转,怅惘满怀。

“上回听念卿说,你已打算直接从香港去美国,怎么现今还滞留在内地?”薛晋铭淡淡地探问,目光关切,“太平洋上战事一旦爆发,香港首当其冲,你们最好尽快启程,倘若是有什么难处,务必告诉我。”

林燕绮叹口气,“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前线战地急缺医疗支援,医院里人手一直转不过来,我也实在放不下。不过这次回了香港,早则入夏,迟则年底就去美国,想来行程不会再拖。”

薛晋铭颔首,“那就好。”

“只是这一走,下回再见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林燕绮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晋铭,有些话,我早应该跟你说。”

“等打赢了这场仗,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他都可以。”他倾身凝望着她,目光温柔笃稳,“我会照顾好他的,你尽可放心,别的还有什么叮嘱,我会仔细记着。”

“我……”林燕绮语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想起从前总是对他发火,什么事到了嘴边都变成了争吵,竟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我并不后悔。”

有缘无分纵然抱憾,一生中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人,也是幸福的。

“晋铭,我……我应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糊涂时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

林燕绮低了头,泪盈于睫。

这一声“原谅”,沉重如枷锁,终于当面对他说出来,连同愧与无愧、怨与不怨,终究如阴霾释去。

薛晋铭深深动容,只唤了声“燕绮”,却被她打断。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是的,你不会怨我,你早已原谅了我,我知道的。”林燕绮笑里含泪,倾过身子轻轻枕在他肩头,侧首贴了他脸颊,仿如往日亲密时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应,好好对待你自己。你我的年华所剩都已不多,如今我已找到那个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会老,到那时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绝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沉默,气息沉沉地拂在她耳畔。

泪水潸然滑落林燕绮的脸颊。

薛晋铭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低下头,在她耳畔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悠然笑道:“你最傻了,净想些远在天边的傻事,我还没有老呢。像我这样好运气的人,待到满头白发的时候,谁说不会有妙龄红颜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