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记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第6/7页)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的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倒在地,用身体护住她。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将他推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穿过他身体。

可是她……薛晋铭变了语声,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么样?”

回应他的,却是哽咽声。

她竟在哭。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薛晋铭惶急起来,不顾一切地攥紧她的手,竭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断柱,尘灰瓦砾随这一推纷纷往下掉落,将要散架的钢琴残架嘎吱作响。

“我没事,大概有些划伤,有东西卡住了脚,我动不了……你呢?”她语声微弱,仿佛挣扎了两下,使得断裂的木架子一阵咔嚓作响。

“我也没事,”薛晋铭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别动,是断裂的扶栏卡住了,我来想法子挪开。”

然而扶栏卡得紧,猝一用力,有根木柱应声折断。不知是什么压了上去,令她一颤,失声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犹疑不安地顺着肩头抚上她颈项、脸庞,触手一片凉凉的湿润,“是不是伤到了哪里,你不要瞒我,究竟怎么了?”

“没事,只是卡到了,”她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方才一直唤你不见答应,我还以为……以为……”

薛晋铭呆了呆,喃喃地问:“以为我死掉了?你是因为这个哭?”

她没回答,却似再也抑不住绝处逢生的欣喜,借着黑暗的遮掩,纵容眼泪簌簌落下,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手上,打湿了他的指尖。

这一生的泪,不是早已落尽了吗,怎么还会泣不成声?这是为他而落的泪水吗?

“念卿……”他低低地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又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藉与依靠。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半架残躯顶住了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浪袭来。

从爆炸的猛烈程度看来,这颗炸弹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门附近,万幸没有正中房子,否则只怕无人幸免。有房子的遮挡,后院应当没有遭到严重损坏。

地下室有两个出口,一个在楼梯底下,一个在后院花圃。眼下整个楼梯垮塌,已封住了室内出口,只剩花园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妈逃生。

“慧行进去了吗?”念卿仍不放心,冰冷的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我看见周妈关了门,他们都躲进去了。”薛晋铭忍着伤口痛楚,一面试着挪动横亘的断木,唯恐动作过大,使得上面砖瓦垮塌,一面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就会来,慧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孩子没事就好,”念卿叹了口气,指尖扣着他掌心,“你怎么就赶在这时候回来呢,不早不迟的,又被我带累了。”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带累不带累,”薛晋铭紧了紧她的手,慨然叹道,“幸好回来了,幸好!”

硝烟时时从废墟缝隙间钻入,令人呼吸困难。

燃烧更增加了酷热与窒闷,也不知救援什么时候会来,不知这摇摇欲坠的废墟还能支撑多久。

但这一切都不再可怕,只要一转头,看见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地扣着对方的手,隐隐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黑暗中点点扩开,两人此刻心绪却如此宁静。

他试着想要挪动断木,离她再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什么尖锐之物,低哼了一声。

“晋铭,”她担忧地唤他,“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是啊。”

“伤着哪里?”她语声骤然急促。

“脸。”

“什么?”

“好像有玻璃划到脸了,如果我变得很难看,你会不会嫌弃?”

“你说什么?”

她愣愣地没有回过神来。

他已低声笑起来。

“薛晋铭……”念卿恼了,恼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戏谑,转念却也失笑,“你这浑人。”

话一出口,却忆起,还是年少轻薄时候,他每每促狭撩拨,她也是这样笑骂。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骂的浑人不恼反乐,捉了她的手,隔了横亘的断木,让她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吗?”

薛晋铭不出声,感受着她柔软掌心贴在脸颊的微凉,哪里还能感觉疼。原来世间真有极乐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却是在这黑暗的废墟之中。

她沙哑了语声,轻轻地说:“若没有遇见云漪,你这半生,会快活许多吧。”

薛晋铭失语,定定地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是徒然。

“方才你醒过来,唤了云漪的名字。”

薛晋铭窒住。

她幽幽地笑了一声。

“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性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吗?”

薛晋铭怔怔地听着,喉咙里干涩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

她的语声越发低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

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吗?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地笑,絮絮地,竟婉声唱起《西楼错梦》里一阕“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眉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

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情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吗,云漪早已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