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7/8页)

起风了,有点凉。胡砂自己虽然不惧寒暑,爹娘可不行。

她扶着母亲进屋,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久别重逢的贴心话。娘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对了,你那门亲事……”

胡砂心头本能地一凛,张口就想拒绝,却听娘又道:“爹娘前几日才晓得,为啥那元家公子长得如此俊俏,家世又好,却愿意和咱们这种小户人家结亲。原来,他家公子生下来就是个痴子,二十多年啦,连床都不能下,完全是个废人。知道他家情况的人家,都不愿与他家结亲,就你爹傻,被人家给套住了。要不是前几天隔壁张大婶告诉我这事儿,咱们岂不是做了冤大头,把个好好的女儿推火坑里去?你爹这两天忙着和他家商量退亲的事,回头咱们再给你安排个好相公,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胡砂难免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那个纸上的绝色相公,多少次让她念念不忘,喝醉酒了拿出来在芳准面前卖弄,还经常被她拿来提醒自己要注意妇德妇德,谁知道最后是这样的结果。

世事变幻无常,真令人无语。

隔了几日,爹娘再也没提与元家定亲的事,估计是办妥了。

胡砂的一颗心稍稍落下,每日只是躲在房里看书、抚琴。偶尔午夜梦回,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屋内,还觉得自己是躺在芷烟斋的瓦屋里,窗外杏花纷然如雪。

她想念那个笑若春风的男子,每夜每夜,想得刻骨铭心,心口像是被挖了一个洞,怎么也无法痊愈。

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再也摸不到他的脸颊、手指。没有她在身边,他一个人躺在芷烟斋,会不会孤零零的?希望小乖会好好陪着他,别让他孤单寂寞。

好在,她荷包里还留着他的一卷长发,时常拿出来摩挲,贴着心口,像是他还在身边。

他不是假的,不是一个幻影,他真的存在过。

平静无波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嘉兴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那天早上,胡砂正和以往一样,在屋子里看书。火盆子把屋里烧得暖洋洋的,她有点昏昏欲睡。

窗外忽然传来爹娘的争执声。胡砂如今耳力与以往大有不同,虽然他们极力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让她听了个一清二楚。

娘在怪爹:“都是你!一大把年纪了,还会被人下套!怎么定亲之前不把人家家里的情况问个清楚?惹了一屁股麻烦!上回不是说亲事已经退了吗?真要退了,怎么人家又找上门来?这事儿闹大了,你让咱家闺女的脸往哪里搁?她以后一辈子就伺候那个废人去?”

她爹很委屈:“好好,都是我的错!行了吧?你念叨了这几个月,也该够了。如今倒是想个法子推脱了才是,总怪我有什么用?”

“你去推脱!那元家来的都是大帮男人,我们女人家怎好出面?”

两人吵了半天也没吵出个结果来,最后她娘气得把手一甩,掉头走了,再也不管此事。

胡砂轻轻把窗户推开,她爹正蹲在走廊里摇头叹气。见到她,他微微一笑,低声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你定是在气爹爹给你谋了这么个烂亲事吧?”

胡砂摇了摇头:“……不怪爹爹,要不我去和他们说,回了这门亲事?”

她爹连连摆手,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烟杆,点着了,深深吸一口。氤氲的白雾顿时笼罩了他的脸。

他蹲在窗下,忽然轻道:“胡砂,你不想嫁人,是不是?”

她浑身一震,没说话。

他又道:“虽然你不说,但这几个月必然发生了许多事。何况你的容貌气质也变了许多……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剧变。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是怎样的人?”

胡砂垂下头,双手在瑟瑟发抖,她勉强笑道:“没有……爹,你想得……太多了。”

她爹喷出一口烟,低声道:“傻孩子,爹是过来人,你有什么心事,难道爹娘看不出么?是不是那人负了你?不要紧,什么也不用怕。若你不想嫁人,便跟着爹娘过一辈子吧,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比什么都好。”

她不由泪盈于眶,隔了半晌,颤声道:“不……他……没有负我……只是他已经……不在人世……我……”

她飞快转身,把脸上奔腾的泪水用袖子吸干,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哽咽的声音。

他死了,纵然留在海内十洲也没有意义,可她还是宁可每天能看到他的尸体,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夜夜叹息。

家里什么都好,有爹娘,有温暖,可是没有那个人。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孤独,她如今终于明白。

她爹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道:“好了,不痛快的事就别去想,还记得爹以前怎么教你的?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活得逍遥快活、无愧于心,才是正道。我看你虽然伤心难过,却一直是靠自己的意志在过,这样就够啦。”

他把烟杆往地上磕磕,顺手又塞进怀里,道:“爹去见元家的人了,这次一定回绝掉。你放心就是。”

胡砂轻轻拉住他的袖子,轻道:“爹,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不太放心。”

听说元家在嘉兴很有些势力,她爹不过是个小小的火居道士,要啥没啥,万一被人欺负了,才是不值。他家独子是个痴呆,好容易谋了个亲事,当然不肯退。倘若逼人太甚,她跟着去,总比她爹一个人面对要好。在海内十洲过了五年,自保的能力还是学到的。

她爹笑道:“说什么傻话呢,你一个姑娘家怎好抛头露面?乖乖等着就是。”

他飞快走了。胡砂到底不放心,悄悄跟在他身后,脚不沾地,飘过满园的白雪,远远地,在大门处见到一群家丁,中间围着一个穿白衣的男子,看着身量修长,一把乌黑的青丝垂在肩上。

看门的吴伯赶紧奔过来,急道:“我的姑娘啊,赶紧回去!元家那个少爷来了!带了许多人呢,一群臭烘烘的男人,可别把你给擦伤了!”

胡砂盯着那个清癯的背影,微微有些疑惑,轻道:“吴伯,那个人……就是元家少爷?不是说他是个痴子吗?”

吴伯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那些人都叫他‘少爷’,说是前几天刚清醒过来,听说自己订了亲事,亲家一个劲要退婚,所以他亲自过来提亲什么的……谁知道元家搞什么把戏,姑娘还是先回去吧!别叫旁人看见……”

胡砂点了点头,犹豫着,正要转身离开,忽见那白衣男子转过身来,宝石般的眼睛,一下子就攫住了她的。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胸口,浑身的血都在瞬间冻结,动也不能动。

彼时,雪下得大了,撕棉扯絮一般。他秀美的轮廓隐隐约约,不知是被雪遮住,还是被她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