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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尔维娅说:“我可以说我妈妈病了。”她已经准备撒谎了:沃特伯里的末日到了。可怜的沃特伯里。此谎一撒下,我们就成了同谋。她穿着那条黑裤子,站在结冰的水洼中间。我想:此处就是一整个长远的未来可以开始的地方。我乞求萨拉:让我从中摆脱吧。我不想一切从头再来一遍,把她给害了。我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除了对你,除了对你。这时候,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脚下踩着噼啪作响的薄冰,掉转方向朝我走了过来。“你是本德里克斯先生吗?”她问道。
“是的。”
“萨拉告诉过我。”她开始说起话来。在她迟疑的间隙,我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诞的希望:她有讯息要带给我,死者是能够说话的。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经常这样告诉我。”
“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我是她母亲。”我都记不得她母亲还活着了——那些年里,我俩之间总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以至于两人的生活都像一张早年的地图一样,上面有着整块整块的空白区域,要待日后才能补上。
她说:“你不认识我,对吗?”
“实际上……”
“亨利不喜欢我,弄得很尴尬,所以我就躲开了。”她心平气和、通情达理地说。但说话时,她的泪水似乎在不由自主地往外流。参加萨拉葬礼的男人和他们的妻子已经都走了。不认识的人们正小心翼翼地从我们三人之间穿过,往小礼拜堂里走。流连未走的只有帕基斯一个人。我想他是觉得自己可能还会对我有用,可以给我提供进一步的情况。不过他就像他会说的那样,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得请你帮个大忙。”萨拉的母亲说。我试图回忆她的名字——卡梅伦,还是钱德勒?起头的一个字母是C。“今天我从大米森登赶来,一路上太匆忙了……”她一边说,一边就像是用洗脸毛巾擦脸一样无动于衷地擦去眼里流出的泪水。伯特伦,我想起来了,她是叫这个名字,伯特伦。
“你说吧,伯特伦太太。”我答道。
“我忘了把钱换装到我的黑提包里了。”
“只要是能做到的,我都愿意效劳。”
“要是你能借我一镑钱的话,本德里克斯先生。你瞧,我回去前得在城里吃点饭,大米森登那边店铺关门都早。”她边说边又擦了一下眼泪。她身上有点什么东西让我想起萨拉,那就是她悲痛之中透着的一份淡然,或者兴许是一种暧昧。不知道她是不是向亨利多“借”了几回。我说:“同我一块儿赶早吃顿晚饭吧。”
“可不敢麻烦你。”
“我爱萨拉。”我说。
“我也是。”
我走回西尔维娅身边,向她解释道:“那是她母亲,我得请她吃晚饭。很抱歉,我可以打电话同你另约一个时间吗?”
“当然可以。”
“电话号码簿里能查到你的号码吗?”
“沃特伯里的电话能查到。”她口气沮丧地说。
“下周吧。”
“很乐意,”她伸出手来说,“再见。”我敢说,她知道是事情没赶上趟。感谢天主,这没什么关系——她在赶到地铁站前会稍稍有点懊悔,会就巴托克的曲子同沃特伯里吵上几句。我回到伯特伦太太身边,发现自己又在对萨拉说话了:你瞧,我爱你。只是爱不像恨那样敢肯定自己会被对方听到。
走到火葬场大门口时,我注意到帕基斯已经悄悄离开了。我没看到他走。他一定意识到我现在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伯特伦太太和我在“伊索拉·贝拉”餐馆吃了晚饭。我不想去自己同萨拉一块儿去过的任何地方。自然,我马上就开始拿这家餐馆和我们一起去过的所有餐馆作起了比较。我们喝着意大利基安蒂红葡萄酒,喝它的行为本身就让我想起萨拉和我自己是从不喝这种酒的。我还不如喝我俩最爱喝的波尔多干红葡萄酒呢。不过即便是喝那种酒,我也不会就因此想她想得更多一些,因为现在就连空无一物的所在也仿佛充满了她的身影。
“我不喜欢这个葬礼。”伯特伦太太说。
“我很抱歉。”
“它太不近人情,活像一条传送带。”
“似乎还算合适,毕竟还有祷告。”
“那个牧师——他是牧师吧?”
“我没看见。”
“他说到什么大宇宙。我好一会儿都听不明白,还以为他在说大海雀【67】呢。”说话间她嘴里的汤又开始往她的汤碗里滴了。她说:“我差不多要笑出声音来了,亨利看到了我。我看得出,为这事他又给我记了一笔日后要算的账。”
“你们两人合不来?”
“他是个非常小气的男人。”她边说边用餐巾拭了拭眼睛,接着又哗啦哗啦地用汤匙使劲搅汤,把里面的面条全给搅了起来。“我有一次不得不向他借十镑钱,因为我到伦敦来小住,但忘了带提包。这事谁都会碰到的。”
“那是当然。”
“我始终为自己感到自豪的一点就是:天底下谁的债我都不欠。”
她的话就像地铁系统一样,一圈又一圈、一环又一环地来回转。从喝咖啡时起,我就开始注意一路上循环出现的车站:亨利的小气、她自己在金钱问题上的清白、她对萨拉的爱、她对葬礼的不满意、大宇宙——说到此之后,某些地铁列车就又开到亨利那里去了。
“这很滑稽,”她说,“我并不想笑。没人比我更爱萨拉了。”我们大家都是如此爱作这样的声明,以至于听到别人的舌头上也挂着同样的话时,便不免感到恼火。“不过亨利不会理解这一点的,他是个冷漠的人。”
我竭力想转换话题。“我想象不出我们还能举行什么别的类型的葬礼。”
“萨拉是个天主教徒。”她一边说,一边端起自己那杯红葡萄酒,一口气灌下去半杯。
“无稽之谈。”我说。
“哦,”伯特伦太太说,“这个她自己并不知道。”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感到害怕起来,感觉就像一个用几近天衣无缝的方式作了案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骗人的墙上出现了第一条意外的裂缝一样。裂缝会有多深?能够及时补上吗?
“你说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萨拉从没告诉过你我是天主教徒吗?”
“没有。”
“我这个天主教徒不怎么地道。你瞧,我丈夫痛恨那整个一套把戏。我是他的第三任太太。婚后第一年和他闹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我俩没照规矩完婚。他是个小气的男人。”她不假思索地添补了一句。
“你是天主教徒并不等于萨拉也就成了天主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