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戏 致远行者 13(第9/11页)
天意待她不算薄。
她在那儿待了两个月,去了三十去座寺院。
高远的天空大多时候都是深邃纯净的蓝,白云似从地底生起,同雪原相依相伴,而远处的雪山威严如神。听闻是传经筒不休的嗡鸣,所见是佛前长明的灯盏和流淌的青烟。这里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尘世。这里似乎并不是尘世。这里他们不问你的来出你的去处,你自己也不思考你的来出你的去处,所有的一切都原始而质朴,爱和恨、生命的福祉和灾难都可以向神灵祈愿。
初雪那天她走进了一座藏在山里的小寺院。
她注意到寺院里供奉的那幅绿度母的精美唐卡。菩萨坐在莲花月轮上,面含慈悲,低垂双眼。她问向香案前添灯的小喇嘛,唐卡上的这位菩萨管什么?小喇嘛一板一眼:“管众生痛苦烦恼。”
她觉得小喇嘛的模样有趣,问他:“众生痛苦烦恼,你知道什么是痛苦烦恼?众生又为什么会痛苦烦恼?”
小喇嘛看了她一眼,依旧一板一眼:“参不透是痛苦烦恼,也是参不透才痛苦烦恼。”
这是教科书一样的标准答案,她笑道:“为什么参不透?”
小喇嘛用手指自己的心脏,表情认真:“心想得太多,想得明白的却少,得不到引导,又找不到归处,所以参不透,所以烦恼。”小喇嘛说完后继续平静地添灯。
她将那句话在心中重复了三遍,站在那儿出神。
添完灯,小喇嘛看了眼庙门外夹杂着雨点的霜雪,偏着头问她:“香客要用杯热茶吗?”
徐离菲的病情在十二月下旬急转直下,褚秘书指派着暗中跟随她的人在这时候起了作用,确保她在发病到需要抢救时身在这片高原最好的医院。
次日褚秘书亲自赶来为她办理转院,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不久的徐离菲平静地制止了他,只道如果可以,能都请聂亦来这里一趟,她有东西需要转交给他。
当晚聂亦便出现在了她的病房中。
徐离菲醒来时才发现聂亦。除了调暗的床头灯以外,单人病房里没有其他光源。
聂亦坐在病床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她其实只能看清他轮廓,但在褚秘书的看护下,这个时间还能出现她病房里的人,除了聂亦也不做他想了。
她第一次见聂亦是在病房,那时他赶来为她办理转院,同他最后这一场会面也将发生在病房,她心里模糊想着这也算是一种呼应。
这必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明确测算出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但当死亡临近时,人们总是会有知觉的。
她伸手将床灯调亮,但最大的亮度也不过刚够看清聂亦的侧面。他双腿交叠,右手撑着额头看向窗外,表情冷淡,仿佛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意兴阑珊。徐离菲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那一张英俊脸庞虽然也鲜有表情,但至少提起聂非非时他声音温柔,表情悲哀。会悲哀也是一种生机。她有点怀念那时候的聂亦。
为什么要见聂亦,她想她是要把聂非非的东西留给他,大概还想和他说一句:“我已经不再恨你。”大概聂亦是不在意她是不是恨着他的,在聂非非眼里他是天下最善良的人,但他早同她说过,从决定复制她的那一刻开始,许多东西他就已经丢弃了:理性、明智、善良、正直,这些美好的东西他已经全部丢弃了。
但她是想要告诉他那句话的,也许对聂亦来说她的原谅无可无不可的,但对她自己来说,那是有些重要的。
她用力半坐起来,自己拿了靠垫靠在身后。听到她的动静时,聂亦转过头来。“需要帮忙吗?”他客气地问。
她摇了摇头:“不用。”开口时才感觉到自己嗓音的沙哑。
聂亦示意她床边有倒好水的保温杯,她捧着被子小心地泯水润喉。“十一月初雪的时候,”她说,“我无意间逛进一座寺院,遇到了一个小喇嘛。我们一起喝了茶。小喇嘛告诉我人因参不透才会痛苦烦恼。我想我也是参不透。小喇嘛说,我之所以参不透,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相信。”
聂亦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微微抬头看她。她嘴角抿出一个笑容:“那时候我觉得,这多荒谬,想要解脱于人世的烦恼痛苦,难道只需要相信这两个字吗?可后来,我想通了。的确就是那两个字罢了。小喇嘛说他相信他的佛,世间的所有悲苦佛都经历过,时间的所有道理和逻辑都在佛的智慧中,因此于他而言,世间并无新事,也没有什么不能解脱的痛苦。我固然觉得也许只是因他经历得太少,但也不得不承认,那套理论是行得通的。只要你相信了,许多事情便不用去烦恼了,面对它们时自然有可以参照的办法。”
她沉默了一下:“怀疑是好的,因为它是思辨的,但思辨带来的飘摇心也是烦恼的根源,不是吗?”像是自言自语:“人总是需要坚信点什么,或者说信仰点什么。”
徐离菲其实有些惊讶,这些话她竟能说得如此流畅,在她一遍又一遍思考的过程中,大多时候它们是混沌的,就像她记忆中曾经玩儿过的万花筒,千变万化,无形无状。但此时它们自然地从她口中流淌而出,那小喇嘛的话来说,说不定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
她看着聂亦,面对他时第一次发自心底地叹息:“你那样聪明,一定比我更早懂得,你也是因为根本就不相信。”她停了停:“你其实既不相信你可以带回聂非非,又不相信你再不能带回她。若是坚信了能够带回她,那就该做更多的实验,无暇顾及任何痛苦。若是坚信了不能再带回她,那便是该回头看看这荒芜生命的时刻了,如何去面对又该去做些什么,你现在这样……”她偏头:“只是被动地在绝望中等待而已吧,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难不成你还天真地渴望着奇迹发生,向往着有一天她能够自己回来?”
她记得康素萝所说的那些话,这在她看来她已经挑选了最温和的言辞,她不知道聂亦的内心是否有所触动,他的表情实在太过平淡,没有丝毫波动,他安静地坐在那个沙发里,连坐姿都没有改变。在他结束那些沉重言辞的三秒后,他可称平和地回复她:“我想我们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的必要。”连回复的节奏都把控得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