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蜗牛的壳(第6/14页)

他站在原地,连哭都不敢哭,看着父亲离开,佝偻着背,像最寻常不过的老人。因为妈妈,他和父亲并不如和姐姐般亲密,但这一刻,他深刻地感受到父亲的恨意,如果没有他,妈妈不会死,姐姐不会死,爸爸说得对,该死的是他。

他变了,自暴自弃,喝酒,赛车,打架,怎么浑蛋怎么活,玩得不能再玩,喝酒喝到胃出血差点死了,没死成。医生说严重的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再不治麻烦了,接着被父亲强制送进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

出院后,还是会打架,可不再往死里玩,人变了,不爱说话,独来独往,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渐渐习惯什么都一个人。父亲本想把海景别墅卖了,他求父亲别卖,说这里离姐姐近点,怕姐姐回家,找不到家人。

父亲也意识到当初对他说的话太重,但父子俩的关系摆在面前。他习惯一个人,父亲刚想说点温馨的话,儿子就说,“爸爸,我精神病好了,你放心”,眼里的冷漠刺痛了所有人。

他怕了,越是亲密越会互相伤害。父亲鲜少回来,就按时让秘书汇大笔的生活费尽责。他在陌生的城市,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他也不在乎,对谁都漠不关心,除了被葬在宁静海的姐姐。

故事讲完了,林微笑想起,妈妈下葬那天,爸爸愤怒地冲过来,抢过她怀里的遗照,对她怒吼,“别让她捧!她不配”。不配,因为他们都是害死至亲的罪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都背负一条人命。

宁静海依旧宁静温柔,闪闪发光的深蓝色。

这片海除了永远深蓝,一无所有,不能给人任何安慰。

原来他也没说谎,跳海只是试下这个季节的水冷不冷。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有时候行为会有些过激,”阿信望着林微笑,“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他有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微笑,你不要走,你现在离开了,又要重新找工作。”

许久,林微笑才抬头:“他真是个傻子,伤害自己就能让姐姐回来吗?”

“不能的呀,”林微笑喃喃自语,转身说,“阿信,你放心,只要他不赶我,我都会留下来的。”

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种人,满身罪恶,苟活于世。

这个傻子,看着放荡不羁,不过是在掩饰满心的伤痛,他其实对这世界一点都不留恋。

回到别墅,她照常做早餐,去敲牧嵘的门,他没应,林微笑推了进去,他整个人都埋在被窝里,就露出一个脑袋,看来睡得很不安稳,眉皱得紧紧的。她摸了下额头,还好,没什么事,刚起身,手被抓住,后面传来牧嵘闷闷的嗓音。

“你不是要辞职吗?怎么还在?”

林微笑很直接:“阿信跟我说了你姐姐的事。”

被抓住的手臂蓦地一紧,牧嵘的嗓音带着怒气:“所以你可怜我,留下来?”

“可怜?你有什么可怜?”林微笑回过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可怜。

“可怜?可怜是大年三十,被赶出家门,因为父母不想让他们感受贫穷的窘迫,是她放弃重点高中,为了奖学金,留在一所三流学校,是她不去高考,去找鹿鹿,结果一无所获。这些都不够,最难受的是她这么拼命想留住妈妈,结果亲手害死她……”

林微笑发现,牧嵘和鹿鹿一样,就是有本事,什么都不做,就能弄得哀鸿遍野,一句话就勾起她的伤心往事。她想不到有一天,她再讲起这些,心情会如此平静,不再咒骂,不再痛恨,只有浓浓的悲哀。她谁也不怪,谁也不恨,只怨自己,为什么要丢了鹿鹿,把好好的一个家弄得家破人亡。

牧嵘慢慢松开手,他发现这个悲伤的女孩眼里空荡荡的,除了悲哀,还是悲哀。

她看着他:“你还觉得我在可怜你吗?牧嵘,你失去姐姐,我却失去了整个家!”

她神经质地笑了:“我留下来,不是同情你,只是觉得我们很相似。牧嵘,我们都是同一种人,那种被诅咒,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幸福的人,那种连最亲的人都要一个一个离开,连自己活下来都觉得愧疚的人!

“这样的我们,何苦互相伤害?”

牧嵘被震惊到了,姐姐去世后,他沉浸在悲伤中,关在壳子里,谁也不想见,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一直觉得他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老天为了惩罚他,才让他亲眼看着姐姐被海水卷走,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不是只有他不幸。

他望着面前的女孩,没有眼泪,她这么平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可她的伤痛又是实实在在的,连漂亮的眼睛都被伤痛划得一片疮痍。这样的我们,何苦互相伤害,牧嵘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她。

“你叫什么名字?”

“微笑,林微笑。”

“林微笑,为什么你不哭?”

“因为我叫微笑,我只会微笑,不会哭。”

他发誓,这是他听过让人最难过的话。

23

这样一闹,牧嵘对林微笑也和气多了。

他被阿信狠狠骂了一顿,连摩托车都被没收了。不过牧嵘没说什么,就待在家里玩游戏,要么睡觉,不会没事找事,也不会故意欺负林微笑。有时,林微笑早起去贴寻人启事,他还会一起帮忙。

“这是你弟弟?”

“嗯,长得很漂亮吧。”

牧嵘点头,照片上的孩子确实好看,林微笑望着鹿鹿:“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们很像。”

牧嵘又看了下照片:“不像!”

“气质像,我弟弟有自闭症,你的感觉给我一样,你们都不要这世界。”

牧嵘沉默,她没说错。他和爸爸的关系从小就不好,除了有血缘,他们根本不像父子。以前姐姐就是他的全部,姐姐走后,也带走他的世界。可他抱住她时,他觉得,他的世界回来了,不再是空无一人,起码还有一个,不会哭的林微笑。

和牧嵘的关系融洽起来,林微笑琢磨着要再找一份工作。牧嵘不故意找麻烦,其实很好打发,贴寻人启事,她可以早点起来,空余的时间,她得多赚点钱,如果钱多了,她可以在报纸登广告什么的。

她把这件事跟阿信和牧嵘说了,两人都不同意,觉得太累了,但又说不过她。

林微笑很快找了份兼职,在餐厅端盘子,是那种最廉价的快餐店,来吃饭的都是外来工,有时候从工地下来,一身泥土,灰头土脸,林微笑却觉得很亲切,他们建设城市,却不属于城市,她也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座城市。

便捷的交通,丰富的娱乐,幸福的生活,都不属于她,她就是外来客。

第一天,牧嵘来看她,屈尊纡贵的牧二少对着油腻腻的桌子好像很为难,又装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很嫌弃地问:“林微笑,你只会找这种看人脸色的工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