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瞳(第2/5页)
小剧场里的音响效果糟糕,但是演员投入,声嘶力竭,我终于明白他们挣扎的主题,是“破茧”。也许因为坐在第一排,炙烤的光线仿佛也笼罩在我的脸上,让我误以为我也是这疯狂中的一份子。而当灯光再次亮起,我才知道,即使近在咫尺,我也只是个看客。
邓然把我拖到闷热狭小的后台,道具服装乱糟糟地横呈在水磨石地面上。刚刚换了装的男女主角被他招呼过来,俊朗的男孩子看到邓然身边的我有些茫然,而清瘦女孩却认出了我,眼中有一些不可思议的惊奇,“你是……那天被我们弄哭的姑娘?”
她的妆还没有卸去,带着属于舞台的表演感,骨骼突出浓烈,睫毛似一双折扇,在学校餐厅吃饭时,服务生总会频频打量她。与之相对,她却有一个很柔和的名字,沈曼。她是邓然的女友。
所以我的脑袋里很自然就会勾勒出面前三个人三角恋的场景来,男主角嘉杨似乎猜中我的心思,特意夹了一块排骨到邓然的碗里,冲我眨眨眼睛:“其实我爱的,是邓然。”
“真是一点都不冷的笑话。”沈曼斜睨了他一眼,对我说道:“那天让邓然过去抱你的就是他,我们其实不是有意的。”
“我也因此看了一出精彩的戏,应该说谢谢,还有你们的免费晚餐。”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分给大家,邓然笑了笑,他认得。
嘉杨说很少有女孩子会穿剪裁如此简单的漆黑连衣裙,你是为了来支持我们的演出特意穿得庄重吗?
“工作需要。”
“你做礼仪?外企秘书?还是酒店领班?”沈曼漫不经心地猜测着。
“葬礼司仪,我在殡仪馆工作。”
往往在我回答完这样的问题后,不是热切的好奇就是深切的沉默。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所以,有时候会触景生情,有时候需要疏通心情。可是我们很少有朋友,因为人人都恐惧过早触摸生死。”
我不想为了抓住这一场徒劳的相遇,多三两个朋友,就刻意去隐瞒些什么,所以我做好告别的准备:“谢谢你们,今天我的工作表现糟糕,幸好你们的话剧拯救了我。我要走了。”
“我们送你回去吧。”邓然和嘉杨几乎异口同声。
还是在夜晚,走过那条长长的胡同,我与素不相识少年撞成了同一幅画面。
邓然骑车带着沈曼,我则坐在嘉杨的身后,显然他不善于带人,歪歪斜斜,仿佛曾经年幼的我,坐在爷爷的28自行车上,沿着长长堤坝,小心翼翼,闭上眼睛假装下一秒振翅飞翔,飞过辽阔水面与平坦天空。
我除了被动狼狈,还会主动假装,总之就是找不到一个靠谱的好词儿来形容自己的人生。
邓然停在露台下,按下一串愉快铃声,嘉杨刹车,转头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带女孩子。”我看到他的额头有汗水渗出,与眼泪是同样质地。
沈曼摇晃邓然的胳膊,说以后我们也住这样有年代感的房子吧,这样的露台真美好。
“胡同的租金比较便宜罢了。”好吧,我就是这么不合时宜。
房间低矮且杂乱,我真怕这两个大个子男孩舒展不开。邓然看着我堆在榻榻米上的衣服,眯起眼睛说,只有黑白,就算是休息日你也不会穿红裙子吗?
都什么年代了,还红裙子,黑白就是永恒的时尚,走嘛,我们去露台看看。沈曼对这陌生空间倒很雀跃,推开房门就迫不及待去看看她口中美好的所在。
邓然有些无奈地对我耸耸肩,“可是我觉得,你穿红色,会很好看。”说完,他微微低头,跟上了沈曼。
只有嘉杨和我席地而坐,抱着西瓜汁努力地喝,或许是我掉了太多眼泪而他出了太多汗,我们都需要补水。
他说:“我想了解你的工作,我觉得你与我认识的女孩子都不同,因为特别,所以容易一见钟情。”
我笑着说:“单调的人做单调的工作,你太丰富,所以以为单调也很特别。我从一个连爷爷的尸体都不敢触碰的女孩子,变成了可以还原陌生亡人音容笑貌的葬礼司仪,哦,最近流行的说法叫入殓师。可是你知道,最难换行,最难嫁娶的,就是我们。”
“也许你需要一个男朋友,需要改变一直寂静的生活状态。这是你自己在给自己提醒。”听完我零碎的叙述,嘉杨环顾了一圈我拥挤的房间,似是漫不经心,“你真瘦。瘦的女孩子总是让人看了心疼。”
“你是在背台词么?”话出口我就后悔了,结果通往露台的门边传来响亮的笑声。原来是沈曼拖着邓然静观了小屋许久。
他们的眼神,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晚风,都写入了黏稠暧昧色彩,临走时邓然拿走了一张我放在门口的名片递给嘉杨,而后嘱咐我,锁好门窗,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便听话锁好了门,仿佛不曾有谁来过,仿佛一直都还是如初寂静。我钻上露台,默默看着他们离开。除了邓然没有谁看见我,因为他抬起了头,路灯温柔,面目模糊,那样子好像在说回头见。
回头见,我见到的,却是嘉杨。
他始终都像是站在舞台上的演员,眉目精致,举止恰到好处。作为计算机系的硕士生,对于女生来说,他应当是超出预期的那一类好学长。
在殡仪馆的门口,他也整齐地穿着黑色西装,在同事的注目下向我伸出手,“可以邀请你做我的舞伴么?”
身后传来同事的起哄声,我只好把手给他,仿佛我一身黑裙子和黑色高跟鞋,只是为了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舞会。
我们一起不管不顾地奔跑起来,跑得洁净道路与白桦树林都拉成了长线,这一刻,我忽然心生恐惧,我惧怕发现自己竟然是迫不及待离开身后埋葬的一切。
我们还是迟到了,热闹舞池里,我还是一眼看见拥着沈曼的邓然,在刻意营造温馨的光线和萨克斯旋律里,缓缓进退。
我没有跳过舞,而嘉杨却似乎很喜欢我的谨慎笨拙,一直带着戏谑笑意。在转过邓然与沈曼身边时,邓然投来某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这目光里沉默却轻轻砸在了我的心脏上,也是在这一瞬间,嘉杨附在我耳边说:“你该找一个男朋友了,那个人,就是我。”
“可是……”
“不要用你的工作当借口,你可以接受,或者什么也别说。”
而我,却不自觉越过嘉杨的肩膀,看到邓然从这里收回的目光。他们都是共犯,而犯罪动机却是好意。
坐在角落里,曼杨说我们再玩真心话大冒险吧,输的受罚。
于是,当我一只剪刀面对三个拳头时,我知道我上当了,“你在报复。”
我有些无法解释邓然的目光,或许,连我自己的目光也是如此。他说鱼瞳,鱼瞳你为什么要选择现在的生活,现在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