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由心生(第20/22页)

潘爷爷以前担任过村里的书记,很爱面子,所以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的事情。他好喝几口小酒,这也是他在当书记的时候留下的嗜好。

有一次,潘爷爷在爷爷家吃晚饭,跟舅舅喝了几口谷酒,然后摇摇晃晃地哼着小曲儿准备回文天村。舅舅见他有了几分酒意,便要留他住,可是他口不择言地说什么不住青瓦泥墙的房子,然后皱着眉头抬脚就走。舅舅也不好再拦。

潘爷爷走到文天村跟画眉村之间的那座山上时,忽然发现爷爷在他前面走路。他抹了抹眼,还真没有看错,走在前面的人的的确确是刚才在饭桌上的人。当时他酒气冲头,就认为是爷爷怕他醉酒了摔倒,故意在前面引路照看他。

于是,潘爷爷挥了挥手,喊道:“岳云哪,你不用照看我,我还健旺着呢。不会被一块石头一条树根绊倒的。放心吧,你回去吧。”

前面的爷爷不说话,也不回头看看潘爷爷,只是低头继续往前走。

潘爷爷见他不搭理自己,顿时有些生气,提高了嗓音喊道:“你这个老头子怎么这么倔呢?莫不是刚才说了房子的问题,你到现在还生我的气吧?可是你不想想,我当了这么久的书记,如果女儿嫁给一个连新房子都没有的男人,这不是让我脸上挂不住吗?”

前面的爷爷仍然不说话,还是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潘爷爷有些恼了,指着前面的人影道:“你好歹搭理我一下嘛,我当书记的时候可没有人敢这样对待我!”

前面的爷爷还是不说话。

潘爷爷急了,大声呼喊道:“你这个老头子居然不理我!看我们谁走得快,我追上你了可要跟你论论道理!”说完,潘爷爷加快脚步,想追上前面的爷爷。

前面的爷爷脚步不加快也不减慢,悠哉游哉地往前走。但是整个过程中,他都不曾回头看一眼。潘爷爷追了好一会儿,发现爷爷还是就在前面不远,距离没有减少一点儿,也没有增加一点儿。

潘爷爷不甘心,继续加快脚步去追前面的爷爷。追了半个多小时,潘爷爷终于支撑不住了。

73.

就在潘爷爷打算放弃的时候,前面的爷爷忽然站住了。

刚刚一直追感觉倒还好,爷爷这样一站住,潘爷爷反而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敢径直走上去了。他双手扶住膝盖,一边喘气一边问道:“我明明看见你走路的,我怎么跑也跑不过你?”说这话的时候,额头的汗珠都滚到了睫毛上,如同一棵小草上的夜露,晶莹剔透。

前面的爷爷没有回答他。

潘爷爷看见他的脑袋在慢慢往后转,往后转。前面爷爷的脑袋每多转动一点儿,潘爷爷的心跳就加快一倍。

前面的爷爷像是发觉了潘爷爷在看他,忽然迅速一转,脑袋朝他看了过来。

那竟然是一个倒脸!

脸确实是爷爷的脸,但是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都是倒着的!

潘爷爷当时吓得三魂丢了六魄散了,眼前一黑,就地栽倒……

而在同时,爷爷坐在老河边的一座小山上,俯瞰着这个小小的画眉村,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这个他的父亲也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双手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根香烟来,然后抖抖索索地点上,然后嘴巴抖抖索索地吸烟,吐出一个抖抖索索的烟圈来。

我远远地看着爷爷。

我是傍晚吃过晚饭之后来到画眉村的。虽然我跟潘爷爷是相向而行,但是我没有碰到他。那天,学校临时举办了一场跟兄弟学校进行篮球比赛的活动,所以中午才往家里赶。赶到家里已经是下午四五点,我仍不甘心,吃了晚饭就往爷爷家里跑。换在平时,妈妈肯定要拦下我,但是那段时间学习非常紧张,高考的氛围也比较浓了,妈妈不想再约束我,所以那天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出门的时候叫我多加了一件衣服。

到了爷爷家里后,我发现爷爷不在。后来有人给我指了爷爷出去的方向,我便顺着小道找到了这座小山面前。

也许我还走在小道上的时候爷爷就发现了我,但是他默不作声。换在平时,他早就向我招手吆喝了。也许爷爷确实没有发现我,他看着前方入了神,眼神前所未有的空洞。

我没有叫他,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

我顺着他看的方向,可以看见画眉村的每一家灯火,唯有爷爷的房子淹没在灰暗里,像是并不曾存在过。

天黑得真快,我刚到爷爷家时,天还挺亮堂的,走到这里,居然就黑得如同沉浸在墨汁里。我甚至能看见空气如墨汁一般在流动翻涌。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非常特别。

我看着爷爷手里的红点渐渐靠近嘴巴,那根烟已经快燃到尽头了。

我哽咽了一下,轻轻唤道:“爷爷……”

他一动不动,眼睛仍然看着前方。

我担心露水太重,会冻着爷爷,便提高了嗓音再次喊道:“爷爷……”

他终于了有了反应。他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看了看我,说道:“亮仔,你来啦!来,扶我一把。”他朝我挥了挥手。在他挥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跟爷爷的距离拉长了许多许多,长到我几乎不相信自己可以走过去。那种感觉,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反正那一刻,我觉得爷爷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一法通,万法通。事凭中,理凭公。大户穷,一包脓。盐罐封,走了风。要得穷,翻祖宗。会做客,莫劳东。猫屙屎,自家塕。有好客,无好东。来无影,去无踪。无智名,无勇功。以成败。论英雄。吏、户、礼、兵、刑、工。来是去风,去是来风。人不相同,皮肉相同。早酒三钟,一日威风。有风无风,灯盏朝胸。开一扇门,是一扇风。男为一春,女为一冬。针大的眼,碗大的风。瞒病必死,瞒账必穷。成家机匠,败家裁缝。谷贵伤民,谷贱伤农。杀人有赏,救人无功。书囊无底,打法无穷……”爷爷冷不丁念起了一连串的口诀,全部是我闻所未闻的东西。

“唉,有什么用呢?”爷爷又叹了一口气,摇头不迭。他将烟头扔在地下,然后一脚碾灭。

我定了定神,走了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像扶一个不会走路的小孩子一样,几乎是拽着他将他从潮湿的平头石上扶起来。

我知道爷爷为什么发愁了,但是我找不到一句宽慰的话。

我猜是在我扶着爷爷往回走的时候,潘爷爷才慢慢醒过来的。潘爷爷睁开了眼,发现面前一团漆黑,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有几个星星点点。潘爷爷张开双手乱摸一通,手被粗硬的稻禾桩划了一道。强烈的痛感促使他迅速蹲了起来,原来他躺在一块稻田里。幸亏这个季节的稻田里没有水,要不然恐怕潘爷爷别想再次爬起来。刚才看见的星星点点是夜空寂寥的星星。他转头看了看四周,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