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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得智昏神移,用眼睛望着她,只见她唇上挂着欣喜若狂的怪笑,显得更加苍老,不过那张骷髅脸上却透出生气和真诚。“没有人能控制住她,那样的事从没发生过。”她说,“她我行我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她的力气大得跟一只小狮子一样。记得她十六岁那年骑父亲的一匹性情暴躁的高头大马,马夫说那马太狂烈,不适合她骑,可她坐在马背上稳如磐石。至今我仍记得她跃马扬鞭的英姿,一头秀发迎风飘舞。她用鞭子把马抽得浑身流血,用马刺狠踢马的肚子,待到翻身下了马,那畜生已鲜血淋漓,口吐白沫,哆嗦得似筛糠一般。‘这下它以后会老实了,对不对,丹尼?’她说着,便泰然自若地走开去洗手了。她长大之后,对待生活也是这个样子。我看着她长大成人,一直守在她身边。她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可最后她还是一败涂地,不是败在哪个须眉的手里,也不是败在哪位巾帼的手中,而是被大海夺去了生命。大海过于强大,她无法与之抗衡,终于葬身海底。”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嘴角抽搐着,怪模怪样地嚅动着嘴。随即,她刺耳地号啕大哭起来,张着嘴,眼里却一滴泪水也没有。
“丹弗斯夫人,”我说,“丹弗斯夫人。”我不知如何是好,束手无策地站在她面前。我不再对她心存疑虑,也不再害怕她,但她那副干号的丑态却令我不寒而栗,使我感到浑身不舒服。“丹弗斯夫人,”我说,“你想必是病了,应该躺到床上去。你何不回房休息?何不睡上一觉?”
她恶煞神似的冲着我说:“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些?我抒发胸中的苦闷,关你什么事?我没有什么可羞愧的。我可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鼻子。我没有像德温特先生那样躲在屋里,锁上门来回踱步。”
“你言过其实了吧?”我说,“德温特先生怕不是那样子。”
“她离开人世后,他的确如此,”她说,“在藏书室里踱过来踱过去,我听到过他的脚步声,而且透过锁眼不止一次地观察过他。那时的他活似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不想听这种话,也不想知道。”我说。
“而你却声称使他度过了一个幸福的蜜月,”她说,“就凭你一个不谙事理的黄毛丫头,论年龄足以做他的女儿,怎么能使他幸福?对于生活你狗屁不通,对于男人两眼一抹黑,跑到这里来竟妄想霸占德温特夫人的位置。哈哈,你初到曼德利的时候,就连仆人都在背地里嘲笑你。连你头天上午在后边甬道里碰上的那个干杂活的女佣也不例外。德温特先生度完蜜月,把你带到曼德利来时,我不知道他心里有何感想,不知他第一次看见你坐在餐厅里吃饭,心中是什么滋味。”
“请你别再说了,丹弗斯夫人,”我说,“你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吧。”
“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吧,”她学着我的腔调说,“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吧。曼德利的女主人认为我最好回自己的房间去。接下来还有什么呢?你大概会跑去找德温特先生参我一状吧?”丹夫人对我恶言恶语,显得很无礼,“上次杰克先生来看我,你不是就那样做了吗?”
“我从未告过密。”我说。
“撒谎,”她说,“不是你告的,那会是谁呢?当时这儿没有旁人。弗里思和罗伯特都出了门,而其他的仆人没有一个知道的。我下决心要给你点厉害瞧瞧,也要教训教训他,我是说让他遭受痛苦。我为什么要替他着想呢?他苦恼不苦恼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不能在曼德利见杰克先生?他现在是联系我和德温特夫人的唯一纽带了。可德温特先生却说,‘我不允许他来这儿,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警告。’他至今都没忘记吃醋,是不是?”
我记起了那天藏书室的门打开时,自己蜷缩在画廊里的情景。我记得迈克西姆愤怒地提高了嗓门,说的就是丹夫人刚才重复的话。迈克西姆在吃醋,心里妒火中烧……
“她活着的时候,他就是个醋坛子,如今她死了,他还在吃醋,”丹夫人说,“他仍像过去一样禁止杰克先生来家里。这说明他对她还是念念不忘,难道不对吗?别说他妒忌,我也妒忌,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妒忌。而她满不在乎,只是付之一笑。‘我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丹尼,’她曾对我说,‘谁都别想干涉我。’男人只消看她一眼,便会爱得发狂。我亲眼见到她把在伦敦结识的男人们带回家过周末。她带他们荡舟,在海里游泳,到海湾的小屋里举办野餐晚会。男人们当然向她表白倾慕之心,换上谁都会的。她谈笑风生,回来后就把他们的一言一行讲给我听。她全不往心上去,那对她来说是逢场作戏,是风月场上的闹剧。谁会不妒忌呢?他们全都觉得酸溜溜的,为她神魂颠倒。德温特先生、杰克先生、克劳利先生,所有认识她的人以及所有来曼德利的宾客都是一个样。”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我连声说。
丹夫人贴到我跟前,把脸凑过来说:“任你怎样也无济于事,你永远也别指望超过她。她即便已兰摧玉折,但仍是这儿的女主人。真正的德温特夫人是她,而不是你。你,才是阴影和鬼魂;你,才应该被忘掉,遭人鄙夷并被抛置一旁。你何不离开曼德利,让她得到安宁?你为什么不滚呢?”
我连连向窗口后退,原有的忧虑和恐惧又涌上了心头。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像老虎钳子一样紧紧握住。
“你为什么不滚蛋呢?我们谁也不想见到你。他并不需要你,从来就不,因为他忘不了她。他只希望能重新独身一人住在这房子里,和她的香魂厮守终身。躺在教堂墓地里的应该是你,而不是她。你才应该充当亡人野鬼,而非德温特夫人。”
她把我向敞开的窗口推。只见楼下的游廊笼罩在白色的浓雾之中,显得阴暗朦胧。“你朝下边看看,”她说,“要寻死很容易,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跳呢?既无痛苦,也不会折断你漂亮的脖子。这跟淹死不一样,而是一种快捷、便利的方法。何不试一试呢?你为什么不跳呀?”
潮湿的雾气涌入敞开的窗口,刺痛了我的眼睛,钻进了我的鼻孔。我用两手牢牢抓住窗栏。
“别害怕,”丹夫人说,“我不会推你的,也不会站在跟前强人所难。你可以心甘情愿地往下跳嘛。在曼德利生活有什么意思呢?你并不幸福,德温特先生压根就不爱你。这样活着,又有多大意义呢?还不如纵身一跳,一了百了。那时,你就再也不会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