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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把马车停在一座高墙耸立、庭院深锁的住宅外,回头对我说了声:“桑格莱提别墅。”我终于到了。

我打了个手势让他等着,便下了车,来到门口,拉了拉墙上的门铃,可以听见里面的铃声。车夫把马车停在路边,然后从车上下来,站在沟渠边,用帽子挥赶着扑面的苍蝇。可怜的马看上去有一些饿了,在车辕间低垂着头,抽动着耳朵,走了这些路之后,它已没有力气到路边去吃青草,而是在一旁打起盹来了。门内没有声音,我又拉了下门铃,这次传来低沉的狗叫声,接着有扇门开了,狗叫声随即清晰起来,能听到一个孩子烦躁的哭声,一个女人呵斥孩子的尖叫声,同时另一边传来走向门口的脚步声,接着是取下门闩的声音和门擦着地下的圆石的声音。门打开了,一位农妇站在我面前,打量我。我边朝她走去,边问:“是桑格莱提别墅吧,艾什利先生在家吗?”

拴在妇人住的小屋边的狗更凶猛地吠叫起来,我面前是条林荫小道,路尽头是那幢别墅,宅门紧闭,毫无生气。狗继续狂叫,孩子也在哭喊,妇人似乎想把我关在门外。她气喘吁吁的,脸的一边有些肿,好像是牙痛,她尽力用披肩压住这半边脸,试图减轻一些疼痛。

我从她面前冲进门去,嘴里重复说着“艾什利先生”。她这才好像刚刚注意到我,很紧张很不安地快速说了几句话,一边还打着手势指着别墅,然后又很快转过头,朝小屋叫喊。这时,一位男子,也许是她丈夫,出现在小屋门口,他的肩膀上还背着个孩子。他先制止住狗叫,然后朝着我走过来,一边问着妻子什么。她继续滔滔不绝地对他说着话,我听到“艾什利”,还有“英国话”,现在又轮到他打量我了,只是他的方式要比那女人好些,比较克制,比较诚恳真挚,而且脸上还有一种关切的表情。他对妻子低语了几句,她便抱着孩子回到小屋门口,坐在那里望着我们,披肩还遮在肿胀的脸颊上。

“我会讲一点英语,先生,”他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来看艾什利先生,他和夫人在吗?”

他脸上的表情更为关切了,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又说道:“你是他儿子吗,先生?”

“不,”我不耐烦地说,“我是他的堂弟,他们在家吗?”

他痛苦地摇着头:“那先生你是从英国来的吧?难道没听到任何消息吗?怎么说呢?真的很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艾什利先生,他三周前过世了。很突然,很令人伤心,一安葬完他,伯爵夫人就关闭了别墅。她走了差不多有两周了,我们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

狗又叫起来了,他转身去呵斥狗。

我顿时面无血色,呆若木鸡地立在那儿。那男子很同情地望着我,并叫她妻子拉过来一条凳子放在我身边。

“请坐,先生,”他说,“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我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那男子也很担心,他粗暴地对妻子讲话以缓解自己的心情。他又转身对我说:“先生,如果你想去别墅里看看,我去给你开门,你可以看看艾什利先生临终的地方。”我对自己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事已感到漠然,大脑麻木得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他边走向车道边从口袋里取出几把钥匙,我跟在他旁边,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根本迈不动。那妇人和孩子也跟在我们后面。

一路上柏树环绕,紧闭的别墅,像个目的,静候在尽头。等走近时,我才发现这是幢大宅子,有许多窗户,一扇扇苍白地紧闭着。房子门口是个环形车道,供马车转弯的。在浓荫密布的柏树下耸立着几尊雕像。那男子用钥匙打开一扇扇百叶窗,让阳光射入沉寂的大厅。我跟在他们后面,走过一间间房间,看着他们把窗子逐扇打开。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发自内心地想以此来减轻我的痛苦。房间套房间,每间都是宽敞又空旷,顶篷上饰有壁画,地面是大理石铺的。屋里的空气有股中世纪的陈旧的霉味。有些房间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而有一些房间的墙上则挂有壁毯。其中有间房间比其他屋子更昏暗郁闷,中间是张大餐桌,两边排列着教堂用的雕花椅,两边还各耸立着一个铁制的大烛台。

“桑格莱提别墅很美,很古老,先生,”男子又开口说道,“当外面阳光太强太烈时,艾什利先生总是坐在这儿,坐在这把椅子上。”

他几乎满怀敬意地指着桌边的一把高背椅。这一切像是在做梦,一点也不现实。在这所住宅里,在这间屋子里,我再也看不到安布鲁斯了,他再也不可能迈着熟悉的步子吹着口哨,把拐杖扔在椅侧或桌边来回走动,说着话。那夫妇俩漠然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继续单调地打开一扇扇窗子。窗外是个由回廊围起来的四边形小庭院,庭院是露天的,但是浓荫遮蔽。院子中央有眼喷泉,铜像是个小男孩,双手握着一枚贝壳。喷泉边小路旁有棵金链花树,遮天蔽日,自成阴凉。金色的花朵早已凋谢,遍地是尘灰色的豆荚。那男子对妇人低语了几句,那妇人便走到回廊拐角处,扭动一个把手,水流便轻柔地从铜像男孩手中的贝壳里徐徐而出,潺潺流水飞落下来,洒向下面的池塘。

“艾什利先生天天坐在这里观赏喷泉,”男子又说,“他很喜欢看水。他就坐在那棵树下,春天这儿很美,伯爵夫人可以从她上面的房间喊他。”

他又指了指栏杆石柱,妇人便走进房间,过了一会儿,出现在男子刚才指的阳台上,她打开这间房子的百叶窗。水继续从贝壳中往外流,既不飞快,也不往外涌,只是轻柔地溅在小池中。

他继续说:“夏天,艾什利先生和伯爵夫人总坐在这儿,边进餐边欣赏喷泉,我总是候在他们身边,总是拿两个托盘来放在这张桌上。”他指了指那张石桌和旁边静立的两把椅子,又接着说,“他们饭后总在这儿喝点大麦茶,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这时他停下来,用手抚摸着那把椅子。一种压抑感涌上我的心头,回廊里阴冷得如同墓穴,空气死一般的沉寂,如同那紧闭的房间里的气息。

我想起了安布鲁斯在家时的情景。夏日,他不着外套,戴着那顶遮阳的旧草帽,四处踱步。我似乎看见了那顶草帽,帽檐斜压着前额,我好像还看到他站在小舟上,卷起双袖指着远洋深处的某个地方。我还依稀记得他是怎样伸出长长的手臂,将在舟边游泳的我拽上小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