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2/2页)
唯一可干的就是想念彼得。他这会儿已经见到我父亲了,肯定见到了。我父亲第一个感觉是:他看上去真像个难民啊。他们立刻让司机把他们载到美国领事馆。糟了,两人大眼瞪小眼;这是星期日啊!美国人在某个高尔夫俱乐部打球,或者被沙逊请到他在虹桥的别墅骑马去了。他们所能求助的,是一个值班的中国雇员……
情况比我在拘留室里想象得还糟。彼得连我父亲也没找着。接待他的是我的小继母,她除了会说:“Charmed!”就是“MynameisKathrin”。他怎么费劲也无法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所以五分钟后,彼得就从我家出来,在往美国总领事馆的路上小跑。(彼得非常节省,只要能用两条腿,绝不乘车。)
我昏昏欲睡,听着上百只蚊子向我冲锋呐喊的时候,彼得到达了美国总领事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所有外交官们都消失在上海各种豪华娱乐中,接待彼得的是一个站岗的海军陆战队卫兵。
卫兵叫电话值班员接手这个案例,自己回到岗位上。接线员往所有可能的地方打电话,但官员家里都是举家外出。那时上海洋人社会的风气就这样,周末没人待在城里。外文报纸上登满好玩儿的事物:赛马,赛狗,赌回力球,消夏轮渡,水球,高尔夫……
接线员告诉彼得明天一早再来。与此同时我在噼里啪啦打蚊子,浑身骚痒。我没有看见这间拘留室什么样子,从味道判断它的地上、墙壁上记的血债不少。粪便和血的气味,以及腐烂稻草的气味在六月梅雨季发酵,滋养了一个宠大的蚊子王国。或者蚊子就是被圈养的,是第一拨行刑者。我不停地打,皮肤还是肿胀起来。又过一会儿,我眼皮都给蚊子咬厚了。
我动也不动地坐在一个位置。我怕一动会碰到什么不悦人的东西。似乎只有我屁股下的一小块地方是被我坐干净的,因此也就是安全的。外面的汽车、马车过往,偶尔也听见驳船鸣叫。我的希望上升又下降。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帮了忙的是那个女教务长。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真不该,她是一个我应该记住的人。我记得她的姓是D打头的,不妨就叫她D女士吧。D女士其实一直在和宪兵队交涉。我在小黑屋里喂蚊子的时候,她就坐在拘留室外面的长椅子上。她很硬气,说假如宪兵们在没有证人前对我动刑,日本方面就要对下面的连锁国际反应负责。
这就是为什么一时无人对我下毒手。
这个和我素昧平生的D女士是那种美国的开明精英,那种极少数对有色人种同情的人。这种开明精英有先知的素质,知道种族偏见迟早作为人性弱点被克服掉。
一夜之间,有那么多人为我不眠:D女士、彼得、我父亲。D女士就守在电话旁边,等着美领事馆的官员打电话来,她好向他们报告我的不幸。可她没有等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