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第2/2页)

我赤足站在仍然温热的屋瓦上,想象绸缎贴身的感觉,似乎人也凉爽了些。我的伤风快好了,却还因为感冒这样的小事跟阿州发脾气,真是不可思议。我记得,4年前送聿明去码头,他最后叮嘱的话。要照顾好一家老小和下人们。

“我很抱歉。”我呢喃着,久久站立着,任由苦楚与悔恨掏空心灵。然后,我回到房间。我还要照顾活着的家人。我下定决心,要全力以赴。

然而即便我意愿良好,过了还不到一天时间,我就又违背了在屋顶上的承诺。

都怪我对孩子们的健康太过执着。这是我想说的理由——我一门心思,为孩子们的康复殚精竭虑,顾不上其他事。是真的。我不愿看他们卧床不起,不愿他们可爱的脸蛋被水痘和结痂弄得一塌糊涂。阿梅一会儿想起床到处跑,一会儿又嫌弃自己“难看”,想躲起来。阿州想抓痒想得发疯,不停地瞪圆眼睛蹦下床,在房间里疯狂兜圈子。可怜的阿豆,他只是躺在摇篮里,烧得浑身虚弱。我为他们三个担心。以如今的条件,即使像生水痘这样最常见的儿童病都可能有危险。生病亡故的例子比比皆是。仅一周前,马太太的孩子死于猩红热。最惨的是,因为突发的伤寒病,我朋友阿玲痛失了她可爱的小女儿。我自然会因此悬心不已。尽管如此,那天我在厨房中所说的气话,还是太不应该。

我坐在厨房桌边,给自己扇着风,喝着茶。阿桂在洗一个大白萝卜,素莉在房间另一头把生米中的谷壳和石子挑出来。“怎么能指望孩子们康复得好。”我嘟囔着,“他们的营养都不够。还有素莉的羊倌哪去了?我们两个多礼拜没看到他人了。其他人家大概付了他更多钱。”

“少奶奶!”

“他一定是病了。”素莉说,“要不然……”她转过身,盯着盆子。

她干脆嫁给那个羊倌算了,我心想。沦陷后,她在这儿,也不比跟他在一起安全。我吹了吹茶水。糟糕的是,羊奶并非我家的唯一问题。日本人把家里的好米抢走一大半,剩下的我们也吃光了。现在买到的,尽是些掺污发霉的碎米。“要能给孩子们吃点荤腥就好了。”我喃喃道,“他们吃了才能恢复元气。外面什么地方一定能弄到肉。”我转身问阿桂,“你肯定,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吗?”我之前从来没对阿桂采买东西产生过怀疑。阿桂胆大机灵,忠心耿耿。可那会儿我一时脑子发热,昏了头。我双臂抱胸瞪着她。“说真的,”我愠怒道,“果真用心找,你总可以找到点东西。”

她愁眉不展,“是,少奶奶。”

第二天早上,阿桂不见了。素莉说她去了集市。到中午阿桂还没回来,我就明白了,她去找肉了。我早该猜到她会这么做。

当下正是三伏天,我出门去找她,她侄子云云执意要跟着去。一开始,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家里午休,我们找不到人问她的去向。总算,一个在门口给娃娃扇风的老太太说看见过她,但已是一大早的事了。在海堤上,一个在树荫里下棋的男人说,他摆棋时看到过她。她当时沿着龙头码头的堤坝急匆匆地走着。等他摆好棋子再抬头时,看到她正给日本兵鞠躬,登上了去厦门的渡船。

12月8日鼓浪屿沦陷后不久,去厦门的渡船就恢复了运行。我和云云鞠了躬,出示了良民证,上了渡船。我不清楚到厦门后该怎么做。偌大的城市里,放眼是陌生人。对他们而言,阿桂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厨娘。我们赶去最近的集市,一路上睁大双眼,寻找着与她去向有关的蛛丝马迹。我们搜遍犄角旮旯,看到有人在低声叫卖黑市稻米,不过却没有一个卖肉的小贩。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害怕和悔恨。是阿桂用乳汁哺育了我,她万一出什么事,绝对是我害的。而且是我第二次铸成大错。我从一处赶往下一处,茫茫然似大海捞针。我们在汇丰银行门口歇口气,此处现在是“敌方财产”,原先守在门口的是高大冷傲的红头阿三,现在被日本军警取而代之。阿桂一定是去了比厦门市区更远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我们非回去不可了。”我告诉云云,“不然宵禁前赶不回去。”

云云瘫坐在地上,脸上淌着豆大的泪珠。自从他到我们家那天,云云就失去了爹娘的音信。即使他们还在世,他也不太可能见到他们了。阿桂要是再走了,他在这世上会孤苦伶仃。“别灰心。”我把他拉起来,“说不定她早就到家了。”

我们赶紧沿着中山路去轮渡码头,搭船去对岸。走到鼓浪屿大路上时,商户们已经开始放下沉重的金属卷门。一群男人你推我挤,有说有笑地经过我们。其中一人左右四顾地开着玩笑,倒退着走,结果撞到一群沉浸在悲痛中的男人,他们正从棺材铺搬出了一口棺材。那是吴寡妇的五个儿子,从他们垂头丧气的悲痛神情来看,估计躺在棺材里的就是他们的母亲。

***

时间肯定过去了一个多钟头,我总算听到院门的声响。我冲下楼梯,跑进厨房。

啊,真是令人欣慰的一幕:阿桂额头上沾着泥土,破布袋里伸出一根枯黄的芹菜梗。“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她的话像滚锅的热粥般涌出来。“我回来得太晚了。对不住,少奶奶。”她每说一个“对不住”就低一次头,但她汗水津津的脸上流露的不单是自责,更多的是自豪。她把袋子扔在水槽边,搬来一条凳子。“你别看。”她朝云云摆摆手指,抬起一只脚,把宽松的裤腿拉到膝盖上面。“我说了别看。”她冲着云云皱眉头。然后又笑着把裤脚拉到大腿根。

她大腿上捆了一大包东西。她很快解开了一长串麻线,一个蜡纸包仍粘在腿上。她撕开纸,把东西拿起来给我们看,血从里面滴落下来。

“肉。”云云叫起来。

“是猪肉。”阿桂说,“我在厦门的一个村子里买到的。快看看。”她拆开蜡纸包,剥开一层血淋淋的棉布。“我包了三层布,再用纸包上,就这样血还从腿上流下来了。”她笑了起来,“看着好像我来月信了。”她用手挡着,看看云云,“你听不得。”

那是一大片猪后脊,她另一条腿上绑着同样大的一块肉。

“哎,阿桂。”我说,“你要是被鬼子抓住该怎么好?”我该多说点什么——好好谢谢她,让她别再那么拼命了。但我实在疲乏得很,加上终于松了口气,再也无力清楚思考。“阿州要高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