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下)』十六(上)(第2/3页)

  “这一点我同意。”医生点头。

  “所以其实,当我的婚姻一帆风顺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失去友情有什么可惜,我不觉得跟好朋友翻脸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朋友是可有可无的,我有自己的生活,有我爱的人,有美满的婚姻,有不错的夫妻关系——这些就够了,对我来说完全足够。”

  “但是?——我想你接下来该说‘但是’了吧。”

  董耘叹了口气:“没错。‘但是’……当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是说,你知道,就是车祸之后……”

  “?”

  他苦笑了一下,像是刚刚整理完千头万绪,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说:“我忽然觉得我很孤独。”

  “……”

  “是一种孤独得几乎要死掉的感觉。那个时候康桥刚好去英国读书了,我们打过几次电话,时间很长,但这并不能让我感觉好一点。而我其他的朋友那段时间正好都不在这座城市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孤岛一样,出院之后差不多有整整三个月,我都一个人呆在家里,拒绝父母来看我……这些我想我都跟你说过。”

  “是的,”蒋柏烈的口吻变得温暖而充满了人情味,“我都听过,我们谈过,我以为这些事你都放下了。”

  “很多事我是放下了,”他苦笑,“但还有一件……我一直没敢跟你说。”

  医生用一种疑问的眼神看着他,不是怀疑,也不是质问,而是带有鼓励的疑问。

  墙角的立式空调仍然发出那熟悉的“突突”的声音,室外的温度并不高,但蒋柏烈总是习惯开着空调,即使只是吹风也好,至少让这间几乎与外界隔离开来的诊室显得不那么气闷。墙上的钟依旧滴滴答答地走着,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董耘缓缓地开口说:

  “我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一开始只是酗酒,然后……”

  “?”

  “我……开始吸毒。”

  在董耘如实相告之后,蒋柏烈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希望你现在已经完全——”

  “——是的,是的,”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董耘就抢白道,“我早就戒掉了。我曾经陷在里面过,但幸好还不算太深。现在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认识到,那是一个错误,天大的错误。大量的酒精、毒品、醉生梦死,这些东西也许可以让我得到暂时的解脱,但那其实不过是从一个坑跌到另一个坑。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应该失去对生活和生命的热忱,就算要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我也不能毁了我自己。”

  医生像是松了口气,给了他一个宿醉后半醒的微笑:“很好。”

  “我一直对你闭口不谈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几乎都已经忘了。”

  “那么,”医生把剩下的养乐多一股脑儿喝完,“是什么又唤起了你沉睡的记忆?”

  董耘叹了口气,然后说:“昨晚,在酒吧里,我又碰到了那个……把我拉进沼泽的人。”

  前一晚,十点过五分。

  董耘走进他最近常去的酒吧,这是一家以爵士乐为主题的酒吧,每晚九点半开始,在酒吧中央昏暗的舞台上,总是有一支爵士乐队,伴以几位风格不同的歌手,带给所有人怀旧而荡气回肠的音乐。

  他已经有好多年都没怎么在酒吧混了,这座都市的酒吧曾经承载了他的很多回忆,有美好的,然而更多的并不好。所以,在某次痛定思痛之后,他决定让自己远离这充满诱惑的地方,各式各样的酒吧就如同这座城市一样,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

  然而几个月前,某个跟他约过几次会的女孩带他来这里,他原本想好了只坐一会儿立刻就走,可是那一晚他们竟然在这里呆到凌晨一点。他很久没约过这么会聊的女孩,她年纪很轻,充满活力,说起话来就像开机关枪,不过那一晚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但这里的乐曲一直缠绕在他脑海里。

  从酒吧出来后他就送女孩回家了,她一脸暧昧地邀他上楼喝杯茶,他却笑着拒绝了。她太年轻了——至少对他来说太年轻了——也许很多人认为,从十几岁到八十岁的男人全都清一色地喜欢二十几岁的女孩,他不否认,年轻的女孩总是能唤起他最本能的欲望,但到了三十四、五岁,他知道自己对伴侣的要求不再只停留在光鲜的外表,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更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抚慰。

  他需要一个他能够理解,同时也能够理解他的人。

  他跟这个年轻女孩并不合拍,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这个爵士乐酒吧。

  他独自坐在角落,点了一杯威士忌,安静地听台上苍老中带着嘶哑的男声,那真是一副优雅的好嗓音。

  一曲唱完,他趁着空档戴起耳机,拨了一通电话给邵嘉桐。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清晰,说明她已经回到家了。

  “首先,”董耘说,“我想提醒你今天是周末。其次,我想问的是,在这个前提下,明天你给我安排了工作吗?”

  邵嘉桐敷衍地笑了笑:“首先,祝你周末愉快。其次,在这个前提下,明天下午你还是得去展览中心参加联合书展的开幕式,许多大客户都会来,除非你被外星人绑架了,否则不许缺席。”

  “噢!”他轻声惊叫,“我头顶上出现了一个UFO!”

  “……”

  “真的,”他忍住笑意,“有一个长得很像咸蛋超人的怪物正透过玻璃窗向我招手。”

  “代我跟它问好。另外,”嘉桐平静地说,“你上去之后能不能等一下顺便来我家把我一起接走?我有个很难搞的老板,他让地球变得很危险,所以我还是离开的好”。

  董耘终于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说不定火星上也有出版公司,他们正好缺一个助理总经理。”

  “出版什么?火星文小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