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劫(第7/16页)
“没有,我……拒绝了他。”梁冰玉惶惶然。既然话已经说出来,她也急切地想知道奇哥哥的态度。
玉儿的回答完全出乎韩子奇的预料。他本以为,事已至此,无可逆转,却不料又陡然折回,他那颗被搅扰的心也随之大起大落,飘忽不定。奥立佛并没有得逞,玉儿没有被“抢”走,这让他感到释然。这种感觉,似乎只有在他视若生命的奇石美玉失而复得时才能体会到的。不,不,这两者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玉儿并不属于他,不是他的收藏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独立存在的人,他只是玉儿的监护者,总有一天,玉儿将会离开他,走向自己的人生之路,而现在,她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选择……
他默默地拉过玉儿书桌旁的那把椅子,坐下去。
“奇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梁冰玉抬起头,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你拒绝了他,拒绝了他……”韩子奇喃喃地重复着,心里想着,下面的话该怎么说,“你……为什么要拒绝奥立佛?不喜欢他吗?”
“我……”梁冰玉欲言又止。她的内心正在经受着剧烈风暴的袭击,奥立佛和杨琛的两张面孔同时在她眼前闪现,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诱惑着她,威胁着她!她想统统忘掉这一切,却又做不到。面对着她所信赖的兄长,她多么想袒露无遗地倾吐长久以来积郁在心中的苦闷,以求得援助和安慰?但是,当她看着韩子奇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又害怕了,羞愧了,不敢说出昔日的创伤、如今的彷徨,让这些话都烂在心里吧!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她只能这样说,“我……还没想过要嫁人,不,我根本不想嫁人,这辈子谁也不嫁!”
韩子奇一愣。玉儿怎么会这么想?如果不是少女的无知,那就分明是在说假话。玉儿不是小孩子了,到了这个年龄,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到了英国又进了名牌牛津大学,竟然根本没想过自己的婚姻大事,谁能相信呢?惟一的可能是,她真的不喜欢奥立佛,而又不愿意明说,就只好寻找这样的托词了。
“说什么傻话呢?”韩子奇当然不能点破她,只是微微一笑,“如果你在前几年说这种话,倒也罢了,现在都二十多了,再这么说,就显得傻了,天下哪有不出门儿的闺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的必由之路,总有一天,哥哥得把你嫁出去,要紧的是,得寻个好人家,嫁个好人!至于奥立佛嘛……”他收住了那一丝有些勉强的笑容,沉吟着转过脸去,望着暮色苍茫中的百叶窗,窗外长春藤的枝叶葳蕤,窗内麝香石竹的花朵吐艳。当他的目光触到那束花,送花人奥立佛的形象立时浮现在眼前。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改换一种角度,以挑选“妹夫”的尺度来衡量奥立佛这个首先闯进来的人选了,“他虽然是个外国人,但平心而论,还是个不错的青年,这小子……除了刚跟咱们见面儿的时候有些夸夸其谈,倒也没有其他毛病,而且,这三年来他表现得越来越温顺、文雅了,似乎是在极力显示他的良好教养。这也让人无可指责。你……真的不喜欢他?”
他的身后,传来梁冰玉怯懦的回答:“不,我是怕……”
“怕?怕什么?怕奥立佛?”韩子奇转过脸来,不可思议地望着玉儿,“奥立佛有什么可怕的?我看你跟他相处得不是也挺好吗?”
“他是对我很好,在我面前总是甜言蜜语,百依百顺……”梁冰玉喃喃地说,脑际闪现着奥立佛平日那副殷勤、谦恭的神态,“男生为了讨好女生,用的都是这种伎俩,你喜欢什么,他给你什么,哪怕你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给你摘下来。可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担心这一切都是假象,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伪装的,一旦猎物到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哦,我……我真怕再上当……”
话说了一半,却戛然而止,她半张着嘴,僵住了!
“你说什么?”韩子奇陡然色变,“怕‘再上当’?你过去上过谁的当?”
梁冰玉愣在那里。她恨自己真傻,怎么一不留神露出了这样的破绽?那件事,那件刻意隐瞒了三年、不堪回首的往事,怎么能让奇哥哥知道?他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钱养家,供玉儿读书,从北平直到伦敦,哪知道玉儿早在燕大的时候就谈上恋爱了,而且输得那么惨!想到这些,梁冰玉不寒而栗!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她的心紧缩成一团,垂下头,等着奇哥大发雷霆,痛骂这个伤透了他的心的师妹!
韩子奇却并没有发作,没有责骂,只是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那是无奈的叹息。
“玉儿,告诉我!我看得出来,你的心里有苦,有伤,别自个儿闷着,都告诉我吧!师傅、师娘走得早,把你交给我了,我对你担着责任哪,绝不能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啊?”
梁冰玉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看见,韩子奇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威慑,只有焦虑的关切和真挚的怜爱。这让她无可回避,也无处退却,只有如实招认!难哪,当她亲自揭开心灵深处的那块伤疤,诉说那难以启齿的羞辱和悔恨,她的心在滴血……
玉儿的声声哀鸣,字字句句打在韩子奇的心上。他牙关紧咬,一双眼睛在冒火,恨不能一步跨到北平,找那个姓杨的伪君子算账!但是,这已经做不到了,此去故国几万里,何况在战争时期,他和玉儿有家难回,有愤难平!要恨,他只能恨自己,小师妹心里藏着如此深切的痛苦和委屈,在此之前他竟然毫无觉察,更无从抚慰,他失责啊!
“玉儿,你早就该告诉我!”韩子奇伸过手去,抚着梁冰玉那瘦削的肩膀,“可是,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我不敢……”梁冰玉垂着头,点点泪珠无声地坠落。
“唉!”韩子奇一声长叹,“你糊涂啊!人家伤害了你,我还能忍心再责怪你吗?你呀,还是太年轻,太年轻了,不懂得人间的险恶,识不破那种无耻小人,稍一不慎,轻则吃亏上当,重则毁了你的一生!”
“现在,我懂了……”梁冰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深藏了三年的苦和怨都告诉了奇哥哥,她感到背负的重压减轻了许多,她抬起胳膊,抹去眼泪,抓住韩子奇抚在她肩上的手,那只骨节瘦硬坚实的大手,为她分担了愁苦怨恨,还将拉着她,扶着她,去面对人生。“奇哥哥,你的话,我会记一辈子,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