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6页)
“放肆!”姑妈对他说,“她的事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那么我就不说了,”他说,“但我要提醒您,您要对此负责。”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心目中的理想爱情并非如此,但她还是吓得站了起来,因为她生平头一次被这样一个想法震慑住了,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圣神的启示下讲话。于是,她走进屋去换绣花针,把两个年轻人留在门口的杏树下。
事实上,对这位像冬天的燕子一样出现在她生活中的默默追求者,费尔明娜·达萨了解得很少。要不是信上的落款,她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以后,她打听到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是一位勤劳而正派的独身女人,无奈却被年轻时唯一的一次不检点打上了永久的烙印。她还得知,他并非像她猜想的那样是一个送电报的邮递员,而是电报室出色的副手,而且很受器重。她甚至认为他那天来给父亲送电报,只是一个为了见到她的借口。这个猜测让她感动不已。她还知道他是唱诗班的乐师之一。尽管在望弥撒时,她从不敢抬眼去证实一下。但一个星期日,她突然发现其他乐器都是在为众人演奏,只有小提琴是为她一个人拉的。他原本不是她会选择的那种人,但他那过时的眼镜、神甫似的长袍,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神秘感激起了她难以抵抗的好奇心,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
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收下他的信。她并不为此自责,但越来越急迫的作答需要成了她生活中的一个负担。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偶然的眼神,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和表情,在她看来都像是为套出她的秘密而设下的陷阱。她惊恐万分,在饭桌上尽量避免讲话,唯恐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她甚至对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也闪烁其词,虽然姑妈像对待自己的心事一样,分担着她压抑在心中的烦恼。她常常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封信,试图从中发现某种秘密代码,某种隐藏在那三百一十四个字母、五十八个单词间的神秘暗语,希望这些词句能表达出比它们原本所表达的更多的含义。然而,她并没有发现比她初读时所理解的更多的意思。当初刚拿到信时,她冲进卫生间,把自己锁在里面,心怦怦跳个不停。她撕开信封,幻想这必定是一封感情丰富、热情似火的长信,但看到的却只是一页散发着芳香的纸,不过信中表露的决心着实吓了她一跳。
起初她都没有认真想过一定要回信,但信上说得清清楚楚,她无法逃避。正是在这时,在她反反复复犹豫不决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想念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频繁和深切程度已经超过了原本的意愿。她甚至痛苦地问自己,他为什么没有在往常的时间出现在小花园,竟忘记了正是自己让他在她思考如何回信的这段日子不要再来。她从未如此这般地思念某个人。他明明没有在那里,她却设想他在;她盼望他出现在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她从梦中惊醒,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睡觉时他就在黑暗之中凝视着自己。如此种种,以至于当她觉察到他坚定的脚步踏在小花园那黄色的落叶中时,费了很大努力才相信这不是幻觉对她的又一次戏弄。但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一种和他的郁郁寡欢极不相称的威严向她索要回信,她终于从惶恐之中回过神来,试图逃避,直言说,她不知道如何答复。然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并没有知难而退。
“既然您收下了信,”他说,“那么,不回信是不礼貌的。”于是,兜兜转转到此结束。费尔明娜·达萨终于下定了决心,为自己的拖延致歉,并郑重承诺:假期结束前他一定会收到答复。她也的确履行了承诺。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就在学校开学前三天,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来到电报室,询问发一封电报到磨盘村需要花多少钱,而这个地名甚至都不在电报服务的区域范围内。她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接待了她,装作完全不认识对方。临走时,她假装把一本用蜥蜴皮装裱的弥撒经书落在了柜台上,里面夹着一个烫着金色花纹的亚麻信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幸福弄得神魂颠倒,一边嚼着玫瑰花瓣一边读信,度过了整个下午。他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读着,读得越多,吃下的玫瑰花瓣也越多,以至于他的母亲不得不像对付小牛犊一样强按着他的头,逼他吞下一剂蓖麻油。
这是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无论在他还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念对方、梦见对方、焦急地等信并回信,便再没有其他事情。在那个如痴如醉的春天,以及接下来的第二年,他们再没有面对面地讲过话。甚至于,自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直到半个世纪后他对她重申自己的誓言,在此期间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一面,互诉爱语。但在最初的三个月,他们没有一天不在给对方写信,有一段时间甚至一天两封。面对自己助燃的这把吞噬一切的烈火,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都有些害怕起来。
自从她带着心中残存的那点儿对自己命运的报复之心,将第一封回信带到电报室起,她便开始允许两人每天看似偶然地在街上相遇,交换信件。但她始终没有勇气为他们安排一次哪怕是平常而又短暂的谈话。就在第三个月末尾的时候,她明白了侄女的所作所为并非像她起初认为的那样是青春期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受到了这场爱情之火的威胁。事实上,除了哥哥仁慈的接济,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并没有其他生活来源。她知道,以哥哥专横的性格,他绝不会原谅自己如此嘲弄他的信任。但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她还是不忍心让侄女遭受自己从年轻时起就遭受的那种无可挽回的不幸。于是,她允许侄女采用一种可以给她带来天真幻想的策略。方法很简单:费尔明娜·达萨把信放在每天从家到学校途中某个隐秘的地方,同时在信上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指明她希望在哪里取到回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如此照做。就这样,在那一年余下的日子里,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内心矛盾地看着他们从教堂的圣水池转移到树洞,再到殖民时期城堡废墟的裂缝中。有时候,他们找到信时,它已被雨水淋湿,沾满泥点,或是不幸被弄烂了。还有时,由于种种原因信丢了,但他们总有办法重新建立起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