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19页)
的确,那是一次误诊的果实。他的一位医生朋友,认为自己在一个十八岁的女病人身上看出了霍乱的先兆症状,请求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前来看看。由于害怕疫情侵人老城的宝地——毕竟,之前的所有病例都发生在边缘地区,且几乎全是黑人——他当天下午就去了。结果,他收获了惊喜而非忧患。那所房子坐落在福音花园的杏树树荫下,外面看上去同殖民老区的其他房子一样破旧不堪,但里面却井井有条,美轮美奂,光彩照人得仿如世外桃源。房子的前厅直接通向一个塞维利亚式的方形庭院,院子里刚刚刷过白白的石灰,橘树盛开着鲜花,地上铺着和墙上一样的彩色瓷砖。虽然看不见泉水,却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屋檐下装饰着一盆盆康乃馨,连拱下吊着一只只装有珍禽的鸟笼。其中最为稀有的,是三只关在一个大鸟笼里的乌鸦,它们每一次振动翅膀,都会令院子里弥漫开一种莫名的香气。用链子栓在角落里的几条狗嗅出了生人的味道,突然狂吠起来,但一声女人的叫喊立刻又使之戛然而止。许多只猫被这声严厉的喊叫吓得从四处窜了出来,又藏进花丛中。之后,一片寂静,在鸟儿的扑腾声和流过石头的淙淙水声中,仿佛能隐隐听到大海忧伤的呼吸。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真切地感觉到上帝就在此处,不由得浑身一颤。他想,如此一个家是不会受到瘟疫侵害的。他跟着加拉·普拉西迪娅穿过带拱顶的走廊,走过缝纫室的窗前,那里曾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看见费尔明娜·达萨的地方,当时院子还处在一片瓦砾之中。他沿着崭新的大理石台阶来到二楼,等候传禀,以进入女病人的卧室。可加拉·普拉西迪娅走出来时,带来了这样的口信:“小姐说,您现在不能进去,因为她父亲不在家。”于是,他按照女仆的指示,下午五点钟又来了。洛伦索·达萨亲自为他打开大门,把他领到了女儿的卧室。医生为病人检查时,洛伦索·达萨坐在角落的一片昏暗之中,双臂交叉,徒劳地控制着自己杂乱的呼吸。很难说清楚究竟谁更拘谨:医生羞怯地抚摸着病人,病人则带着处女的矜持,把自己裹在丝绸睡袍里。两人谁也没有看对方的眼睛,只是他用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问着问题,而她则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不约而同地忌惮着那个坐在阴影中的长者。最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请病人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睡衣解至腰间:霎时间,那对完美无瑕、高高隆起、有着孩子般稚嫩乳头的乳房,在昏暗的房中发出耀眼的光芒。她赶紧将双手抱在胸前遮住身体。而医生沉着地将她的手臂移开,没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贴在她的皮肤上为她听诊,先是胸部,然后是背部。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总是说,他初识这位将与他共度一生的女人时,心里没有丝毫波澜。他记得,那件天蓝色的睡袍镶着花边,她的眼神炽热如火,长长的秀发披在肩上,但他当时极度担心霍乱侵人殖民老区,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正值花样年华的她所拥有的诸多美妙之处,而是全心查看她身上可能存在的哪怕微乎其微的瘟疫征兆。而她更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这位因霍乱而常常被人提起的年轻医生,在她看来根本是个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会爱的学究。诊断的结果是,这只是一次食物引起的肠道感染,在家中治疗三日即可痊愈。证实女儿没有染上霍乱,洛伦索·达萨松了一口气。他亲自把医生送上车,并付给他一个金比索的出诊费用。他认为即便是对专为富人看病的医生来说,这也算是过高的酬劳了,但告别时,他还是表达了自己的千恩万谢。他被医生那荣耀的姓氏弄得眼花缳乱,对于这一点,他非但没有丝毫掩饰,反而表示无论如何希望再次见到医生,当然,是在非正式的场合。
事情本该就此结束了。然而第二周的星期二,没有受到邀请,也没有事先知会,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又在下午三点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来了。费尔明娜·达萨正在缝纫室和两个女伴一起上油画课。他穿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色长礼服、戴着一顶白色高顶帽出现在窗前,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过来一下。她把画框放在椅子上,踮着脚尖向窗子走过去,为了不让裙子拖到地上,她把荷叶边提到了脚踝。她戴了一只发箍,亮闪闪的宝石坠子垂在额头上,与她那高傲的双眸有着同样的颜色,整个人都透出清爽。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注意到,她在家中作画时竟也穿戴整齐,就好像参加节日庆典一般。他从窗外给她号了脉,又让她把舌头伸出来,用一块铝制压舌板为她检查了喉昽,还看了看她的内眼睑。每检查一项,他都做出放心的表情。他不再像上次那样拘束,但她却更拘谨了,因为她不明白他此次意外到访的原因,毕竟他曾亲口说过,若没有什么新情况需要叫他来,他就不再来了。更何况:她也并不想再见到他。检查完毕,医生把压舌板放进了装满各种工具和小药瓶的手提箱,然后啪的一声关上箱子。“您就像一朵初开的玫瑰。”
“谢谢。”
“应该感谢上帝。”他说,之后又突兀地引用了一句圣多默的名言:“您要记住,一切美好的东西,不论来自何处,都源自圣神。您喜欢音乐吗?”
他问话时,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做出很随意的样子。但她却没有回答。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她反问道。
“因为音乐对健康至关重要。”他说。
他是真的这样以为的,很快,她便会知道这一点,并将终身都深有体会——音乐这个话题是他用来建立友谊的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带有魔力的方式。而那时,她却把它理解成了一种嘲笑。更何况,他们在窗前谈话时,两个假装在画画的女伴发出了像老鼠一样的窃笑声,并用画框挡住了脸。这使得费尔明娜·达萨乱了方寸。她气晕了头,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而医生面对着镶花边的薄纱帘不知所措,试图找到通往大门的路,可是却转了向。慌乱中,他撞上了香乌鸦的笼子,几只鸟惊得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扑扇起翅膀来,顿时,医生的衣服沾染上一股女人的馨香。紧接着,洛伦索·达萨霹雳般的声音把医生钉在了那里:“医生,请在那里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