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5/22页)

“你不必像哄小孩子那样哄我。”她说,“我去旅行,是因为我决定了要去,并不是因为对风景的兴趣。”

当儿子建议让自己的妻子陪同她去时,她断然拒绝了:“我这么大个人,不需要别人照顾。”她亲自安排了这次旅行的细节。想到那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程,除了一些必需品什么都不用带,她就感到无比轻松。半打棉制衣服、梳妆和洗漱用品、一双登船和下船时穿的鞋子,还有旅行中穿的家用拖鞋,此外别无其他:这是她一生的梦想。

一八二四年一月,海军准将、内河航运的创始人胡安·贝尔纳多·埃尔勃斯,注册了第一艘在马格达莱纳河上航行的蒸汽轮船,那是一艘四十马力的原始家伙,取名“忠诚号”。而一个多世纪以后,某个七月七日的下午六点钟,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陪伴着费尔明娜·达萨登上了将载她进行第一次河上旅行的航船。这是当地船厂造出的第一艘轮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纪念光荣的前辈,将它命名为“新忠诚号”。费尔明娜·达萨永远也无法相信,这个对他们来说如此意味深长的名字的确是历史的巧合,而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旷日持久的浪漫主义的又一个花样。

不管怎样,与其他老式与现代的内河船都不同,“新忠诚号”在船长室旁设有一个宽敞舒适的加舱,包含一间摆着色彩喜庆的竹制家具的客厅,一间全部用中国图案装饰的双人卧室,一个同时装了浴缸和淋浴设施的卫生间,一个十分宽阔的吊着蕨类植物的封闭暸望台(从那里可以完整地看到船的前方和两侧),还有一套安静的制冷系统,使整个环境免受外界的干扰,而且始终保持春天的气候。这套豪华的舱室被称为“总统舱”,因为到那时为止,已有三位共和国总统在此度过航程。它并不用于商业目的,而是留给高级官员和一些极为特殊的客人使用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刚被任命为CFC的董事长,就以树立公共形象为由,下令建造这个舱室,但他内心确信,迟早有一天,这里会成为他和费尔明娜·达萨新婚旅行中幸福的世外桃源。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份占据了总统舱。船长迭戈·萨马利塔诺用香槟和烟熏鲑鱼款待登船的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夫妇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身穿白色亚麻制服,从靴子尖一直到用金线绣着CFC徽章的帽子,浑身上下完美无缺。和所有内河船长一样,他拥有木棉树般的魁梧身材、坚定果决的声音和佛罗伦萨红衣主教般的气派。

晚上七点,鸣响了第一声起航的汽笛。费尔明娜·达萨感到那回荡的汽笛声给自己的左耳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前一晚,她的梦中出现了好些不祥的预兆,她甚至不敢去分析其中的意思。一大早,她便让人把她带到离家不远的神学院墓地去,那里当时叫拉曼加墓地。她站在丈夫的墓前,自言自语地把从前压在心中的合理的斥责一股脑儿倾诉出来,最终原谅了这个死去的男人。之后,她对丈夫讲起这次旅行的细节,向他暂时告别。就像每次去欧洲旅行一样,她不想把自己出门的消息告诉其他任何人,以避免令人疲惫的送别。虽然她已有过很多次旅行,却感觉这仿佛是第一次。随着这一天的临近,她的忧虑不断增加。刚一登船,她便凄楚地感到自己被遗弃了,真想独自痛哭一场。

最后一声警示的汽笛响起时,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程式化地与她道了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陪他们走到下船舷梯。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想为他让路,让他跟在妻子后面,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同去旅行。乌尔比诺·达萨医生顿时无法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您没跟我们说过呀。”他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自己舱室的钥匙拿给他看,意思很明确:他住的只是公共甲板上的一间普通舱室。可乌尔比诺·达萨医生觉得这个证据并不足以证明他的清白。他像遭遇了海难一般向妻子投去求助的一瞥,想为自己的彷徨无助寻找支点,但遇到的却是一双冰冷的眼睛。她严厉地低声说:“难道你也一样?”是的,他也一样,同他的妹妹奥菲利娅一样,认为爱情到一定年龄就变得不体面了。但他善于及时做出反应,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握了握手以示告别,心中的无奈多过感激。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大厅栏杆处看着他们走下船去,正如他所等待与希望的那样,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在上汽车前,转过身来看了看他,于是,他向他们挥手告别。他们也朝他挥挥手。他继续站在栏杆前,直到汽车消失在货场的尘土之中,他才回到自己的舱室,换上一套更适合在船长的私人餐厅里享用登船后第一顿晚餐的衣服。

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迭戈·萨马利塔诺船长用其四十年河运生涯的多彩故事为它增添了调料,可费尔明娜·达萨费了好大劲儿才装出开心的样子。虽然八点钟就拉响了最后一声汽笛,送行的人被请下船,舷梯也被升起,但直到船长用完晚餐,走上指挥台开始指挥,船才起锚。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站在公共大厅的栏杆旁,混在那些极力辨认着城中每一处灯火的嘈杂旅客中间,探身远眺,直到轮船驶出港湾,进人看不清的河道和散布着起伏的渔船灯火的沼泽之中,最后,它终于在马格达莱纳大河自由的空气里顺畅地呼吸起来。这时,乐队奏起了一首流行的民间乐曲,旅客中爆发出一阵欢腾,舞会在一片混乱中开始了。

费尔明娜·达萨更愿意躲到自己的舱室里去。整个晚上她都没说一句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任由她迷失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只是在舱室前向她道了一声晚安。但她没有困意,只觉得有点冷。她建议两人一起坐上一会儿,在私人暸望台上看一看河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两把靠背藤椅拖到栏杆前,关了灯,拿一条羊毛毯子披在她肩上,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从他送的一个小烟盒里取出烟丝,卷了一支,手法熟练得让人吃惊。她把点着的一端放进嘴里,慢慢地吸着,一言不发,接着又连卷了两支,续着抽完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一口接一口地喝下了两保温瓶的浓咖啡。

城市的灯火已消失在地平线上。从漆黑的暸望台上看去,平缓而沉寂的河水和一轮满月下两岸的草丛,都变成了一片泛着磷光的平原。偶尔可以看到一间间茅屋,旁边点着熊熊的篝火,示意人们那里出售供轮船锅炉使用的木柴。对年轻时的那次旅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只保持着模糊的记忆,但河上的景象使那些回忆复活了,一幕幕争抢着闪现在眼前,宛如昨日。他给费尔明娜·达萨讲了当时的一些情景,以为可以使她振奋起来,可她只是抽烟,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放弃了讲述,让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她不断卷着烟,一支接一支抽着,直到盒里的烟丝全都抽光了。午夜过后,音乐停下来,旅客的喧闹声也消散了,变成了枕边的窃窃私语。只剩下两颗孤独的心留在黑暗中的暸望台上,随着轮船急促的喘息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