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逝(第2/4页)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在咸阳宫殿里的秦嬴政早已经死去。这终究是一个秘密,至死方休。

那天,樊于期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也许一个人憋得太久,总是需要找另一个人倾诉。

在她安静而混乱的呓语中,我见到高渐离。这次,他没有击筑。而是走到樊于期身边,将她的头移到自己的手臂上,让她枕得舒服一点。

良久,他才转过头问我,你是谁?

荆轲。我说。

在我沉默的注视中,他抱着樊于期慢慢远去。

每个夜晚,我都出现在同一个梦境。梦里有耸立的大山,萧瑟的河水,一个背着弓箭的小男孩站在莲花上面,问我,你认识我爹吗?

我说,不认识。

他就笑了,你撒谎。天下没有谁不认识我爹,他是大秦的王。他为什么要丢下我不管。我要去找他。

我循着梦境,终于在易水边上见到一个女子。她看上去很憔悴,衣衫褴褛,脸上已丝毫看不出娇媚,只跪在易水边的石阶上遥望。

我过去问她在看什么。

她问我,你知道邯郸在哪个方向吗?

我用手指给她看。

她又问,那么,咸阳呢?我的儿子去咸阳了。你告诉我,他还能活着回来的,是不是?

见我不语。她便埋下头去掬一捧水浇在脸上,你是来告诉我关于他的消息的吗?他再也不能回来?他是怎么死的?他是怎么死的?他是怎么死的?

我拉着缰绳,马啸声划破这一片死寂的沉默。

然后我说,他是被杀的。

瞬间,女人开始不可抑止地流泪。她柔弱得似经不起任何风摧雨残,却眼神灼烈。

良久,她乞求,你能带我走吗?我要找出凶手,我一定要见到秦王嬴政。你可不可以帮我?

我想了想,然后点头。我明白任何女人在爱情面前,都是一个固执的人,她不会轻易改变决定。

你叫什么名字?

秦舞阳。

你知道樊于期吗?她应该很恨你。

她无助地笑,每个爱上嬴政的女子都以为我才是最幸福的人。因为我怀上了孩子。

后来呢?

她哭了又笑,笑了再哭,继续说,那一日,我的孩子出生。下着大雪,嬴政他再没有回来。再后来,赵国灭了。我带着孩子逃到易水边。樊于期找到我。她问我嬴政爱的女人到底是她,还是我。

我很想告诉秦舞阳,秦王宫殿里的嬴政,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人。但始终,我都开不了口。

那段时间,高渐离的筑声时而低沉,时而悲愤。

关于樊于期与秦王嬴政在邯郸的过往,亦被传得风生水起。据闻秦王大怒,自己密派刺客,但凡见到樊于期,杀无赦。

第二年的元宵灯会上,樊于期遇到刚从秦宫逃回来的太子丹,她不停地缠着他问很多事。到最后,她喉头一紧,小声问,秦王——他,好吗?或许,她一直想问的,只是这五个字。

至此,高渐离终于失去樊于期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这是一开始就预料到的结局。

那之后,樊于期便住进了太子丹华丽宏伟的宫殿。

市肆上再也听不到高渐离的筑声了。

我只知道,每个日落的时候,他就会到附近的山头,看夕阳沉落,看飞鸟远去。

我在夕阳的尽头,看见一个青衣的少女,绝色倾城地微笑。那是10岁的自己。

暮色四合,寒雪穿透了东方的太阳。将军府上的婢女,因打碎了老妇人的玉镯,被拖出去毒打。皮裂肉绽。我似乎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却被放了出来。下人说,你该感谢公子高渐离。高渐离,这个名字从此便烙进我的心里。

我记得那天的月色很柔和,有个少年站在很远的地方朝我招手。

我尚未从恍惚中回过神,就听见高渐离的声音。

他问我,你说,樊于期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我无言以对。答案其实已经一目了然,只是他不肯去接受。像樊于期那样的女子,她此生都只为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但他不会是高渐离。

念及此,我心生酸楚。便是更加清楚,原来我之所以对赵四自私和忽视,皆是因为我心里,早已经装了一个叫高渐离的公子。尽管他仰望的,从来只是另一片山头。

秦舞阳依旧站在山坡上遥望咸阳。她笑着说,我就要去咸阳了,我只想知道,嬴政爱的女子到底是不是我。

我摘了一朵最艳的花插在她头上。我说,有时候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你只要清楚自己到底爱的是谁就够了。

斯时,高渐离的筑声在另一片山头响起。我怔怔地听着,笑容舒展成大朵的花。秦舞阳一笑,心领神会。

末了,她说,不要与我一样,跳进一个劫里。

那果真是一个劫,与爱无攸。是到很久后,我才真的明白。而我,成了高渐离泅渡的岸。我总是会轻易溃败在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里。

他说,荆轲,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可以重新开始。我是认真的。

我便立地成佛。带他远离市肆,远离燕宫。去易水附近的渔村居住下来。

闲时,高渐离会给那些淳朴的渔民击筑。天籁之音常常打动许多人。其实我知道,打动人心的,是他的用情之深。

对樊于期的情,不是我。

某一日,我翻过附近那座陡峭的绝壁。在一个巨大的石碑上,我看见属于我们楚国的文字。

它们像飞鸟舒展的翅膀,磅礴而鲜明地张开着。

那是一个杀字。我仿佛听见叔父在那里不停地说话。他说,杀,杀,杀。

而我的赤剑,已经钝了。我不知道,当火剑出现时,我是否能够一剑刺死佩剑的主人?就算刺死了对方,高渐离是否又会原谅我沾满血腥的双手?

我只是一个女子,渴望的不过是俗世中再平凡不过的爱情。所以,我说,对不起。

用厚重泥土掩埋赤剑之前,我看见了高渐离。他微笑着站着远处,朝我招手。与10年前一模一样。

时常想,如果没有10年的颠簸,与他之间的种种,是否便会少了诸多周折?比如樊于期。

命运总是以奇迹的方式出现。那一瞬间,我的目光透过高渐离,望向他身后那座最高的山峦。在峭壁顶上,一袭红衣的女子,像树一样屹立在那里。

很多很多的风灌穿进来。很厚很凉的云,像白色的绸缎染在天际。

我对高渐离说,那个女子可能是樊于期。他无动于衷,面容平静。

我继续说,她现在也许很伤心。为什么你不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