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丹织女士(第5/7页)

“您在同我们告别吗?”

一个声音从黑暗处响了起来,张丹织吓得浑身颤抖。

却原来那声音是从隔壁阳台上传出来的。那是中年男人老朱,他正在抽烟,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的。

“啊,你也得知我要离开了吗?”张丹织激动地问。

“很多人都知道了,您真了不起啊!”

“有什么了不起的?”

“因为您是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嘛。我们只好留在这里。我们有一天也会像您一样,但还不到时候。”

“您说的这个‘我们’,包括保安小韶吗?”

“哈,您真敏感!对,包括小韶。”

两人同时沉默了。张丹织将自己的脸朝着那个方向,她几乎看不见老朱。她感到他们之间有点像永别。楼下的大门那里,小韶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忽然听到黑暗中响起一声“再见”。

这时已经快十点半了,由于第二天要早些起床,张丹织打算上床了。她突然注意到自己已闩上的房门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打开。张丹织在心里想,这就像妈妈借的那本书里头写的一样。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上了床,半躺在那里观察眼前的这一幕。

戴黑面纱的女人(女孩?)进来了,悄无声息地将她的行李一件一件地挪到外面走廊上,也许那里有辆推车。她的动作很慢,慢得不像真实的动作。其间张丹织又听到她在门外同老朱交谈,他俩好像是在协商什么事,达不成一致的意见。张丹织只听清了女人的一句话,她对老朱说:“还没轮到您呢,要有耐心。”莫非这位老朱也要离开公寓搬到别的地方去?女人的口气就好像是她在掌握老朱和张丹织的命运似的。张丹织认为老朱并不是那种想改变自己生活的人。她以前同他打过些交道,觉得他是那种酷爱物质享受的类型,他喜欢吃口感好的美食,穿质地好的服装,抽高档香烟。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会令某些女人立刻发情。

不知为什么,张丹织感到昏昏欲睡,一下子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来了,此时应该已是半夜。她看到自己的行李还有一半在房里,门还开着,过了一会儿,女人又进来了,还是戴着黑面纱,她又搬了一样行李出去。

“怎么老搬不完?”张丹织问。

“您想一下子抹掉您三十年生活的痕迹?”她冷笑了一声。

张丹织用力睁眼看着门那里,看了好久,女人还没进来。她在外面干什么呢?外面走廊上的灯是黑的,她是摸黑将行李从电梯搬下楼呢,还是在同隔壁的老朱搞什么秘密活动?她在门外一点响声都没有弄出来,真是很怪。张丹织懒得起来,她愿意就这样半躺着观察眼前发生的事。她感到这位女士正在打开她生活中通往未来的通道。她为什么老停留在外面,让她的房门敞开着呢?

她的瞌睡又压倒了她,她干脆躺下,不管不顾地入睡了。

她醒得很晚,心里想,糟了,第一天就迟到了。这样想过后,她反倒镇定下来,也许是昨天夜里搬家公司的女士给她的暗示起了作用。所有的行李都搬走了,房里空空的。不对,并不完全是空空的,还有一个箱子留在地板上,箱子里头是她少女时代照的一些照片,那时她焕发着青春的美,连自己看了也觉得美。为什么那位女士不要她带走这些相集?张丹织头脑里灵光一闪,她领悟了女士的用心。

她梳洗完毕,吃了点早点,提着几个小包出门了。她把那口箱子留在房里了,她觉得或是老朱,或是别的什么人会来将它拿走。她决定抛弃那些过去时代的记录了。这个念头令她感到轻松。

她从容地下楼,坐公交车,然后下公交车,去赶郊区的班车。她坐在班车上时,看见那条隐蔽的小路延伸到远方的荒漠之中,那地方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

“张丹织女士,您是去五里渠小学吧?”旁边那人说话了。

“啊,真巧,您是我爹爹的朋友!”

“我姓古,古平。”

“您的笛子吹得真好。可我没有继承爹爹的音乐天分。”

当古平老师沉默时,张丹织就有点着急了,她希望想出一个话题来将谈话继续下去。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古平老师不时用疑问的目光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猜出了她的心思一般。

“请问您参加过学校的绿化工作吗?”她终于鼓起勇气问。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古平老师回答时眼里流露出憧憬,“操场边上的那些大樟树都是我们种的。我觉得您会是最合适的体育教师。”

“您这样看吗?谢谢您!可您的理由是什么?”

“就因为您能提出地道的问题啊。您刚才问我绿化的问题,这同建校的历史有关啊。我们有过激情的青春。”

“你们是指学校的老师吗?”

“一部分老师,比如煤永老师和我,当年都是年轻人。”

“煤——煤永老师,我认识他,他当年也是激情满怀?”

“我猜应该是。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他是个冷静的人。”

现在轮到张丹织沉默了。她突然感到自己这些天来的忙忙碌碌当中有一个旋涡的中心。会不会这个中心就是深不可测的煤永老师?应该不是。张丹织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可是她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她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绿荫丛中的学校,那些大树的树冠里都隐藏着过去时代的许多人影。

她在想,这位老师也属于那种特别灵敏的类型,自己离家这两三年里头,说不定他已将自己的底细全弄清了。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这件事,反而还有点高兴呢。当然这同煤永老师无关,只要是与小学有关的人来关注自己,她都会激动的。张丹织脸上露出微笑。

“我们的学生喜欢美丽的教师。”他说。

“可我并不美。”

“也许吧。我估计您会一天比一天美丽。”

“谢谢您,您的心真好。”

“煤永老师才称得上心好呢。”

又是煤永老师。张丹织爱听这话。她想,在今后的日子里,这位古平老师也许会时常向她提起煤永老师,啊……

在古平老师的指引下,张丹织很快弄清了她的宿舍的方位。她的单元房在三楼,古平老师居然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又将钥匙交给了她。他笑着说,是校长让他在汽车站那里等她的。

“校长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去汽车站?”张丹织问。

“他总是知道。他这个人神机妙算。您待久了就会习惯他的,我们都习惯他了。他也是个好人,差不多同煤永老师一样好。您休息吧,我走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