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坞茶(第3/4页)

  随后两周纪公子果然说到做到,准时接送呵护备至,还请南溪吃过两次晚饭。进入梅雨季节,杭州阴雨延绵,周五的晚上南溪吃完饭回家,洗完澡出来就看到电视台临时插播路况,某路段上因酒驾导致车祸正堵着车,南溪分辨出那正是纪公子回家的路,连忙回房找手机拨给纪公子,想问他是否平安归家。

  电话方拨出去,嘀了两声,一道狭长人影冷不防出现在南溪面前,怀里还抱着那只又向杨贵妃方向发展的糖糖。符清泉抢过她的手机,冷脸看着屏幕上纪公子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摁下挂断键,一甩手便把手机扔到墙上,砸出清脆利落的一声,然后落回床上。

  南溪忍住满腔怒火,努力保持平心静气:“符清泉,他是你的好朋友!”

  符清泉神情嘲弄:“你还知道他是我的朋友,那你说……我的朋友,会这么不知趣地来和我抢女人吗?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南溪脸色煞白,怔忡良久后问,“他都知道?”

  符清泉微勾的唇角里嘲讽之意愈加浓厚:“知道什么?”

  南溪用力地摁住桌角,刺到掌心发痛,终于明白过来,难怪……难怪纪公子如此殷勤,原来都是符清泉的手段!在父母面前做一场好戏,证明他孝子贤兄的形象,依旧如日月般光辉灿烂,实际呢,实际呢?实际上,费这样的周折,不过是要证明,他依然和很多年前那样,想要把她捏扁,她就不能变圆。她抬起手,还未想好是否要抽他一耳光,胳臂便已被符清泉狠狠制住。他极不屑地摔回她的手,把糖糖塞到她怀里,砰的一声又摔上门,连供南溪发泄的背影都不留一个。

  手机嗡嗡震动两声,原来是纪公子报平安的短信。

  手机再次得到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待遇,糖糖在南溪怀里扭了扭,又喵呜一声,蜷进她怀里。

  拉开书桌抽屉,层层画册饰品堆得满满当当,南溪伸手进去使劲摸索,费了老大的劲儿,终于摸出一枚黄杨木印章来。

  很多年前她和符清泉第一次单独旅行,也是惟一的一次,到西安。

  那时的旅游景点和手艺人都还很淳朴,那时西安的古玩街上还有很正宗的黄杨木,那时义乌小商品市场还没有一统大江南北……那时的符清泉还会任由她撒娇,手艺匠人为赚几块钱,很为难地照她的吩咐把印章雕成Snoopy小狗的轮廓,然后在狗肚子上刻下如今看来极幼稚的四个小篆字:

  清泉小溪。

  南溪默叹一声,又把那枚印章塞进抽屉里去。

  如今她唯一庆幸的,是她已在和符清泉这几年的斗争里,累积下不少经验。

  符清泉不就是想看她苦苦挣扎做困兽之斗,精疲力竭之后最好精神崩溃然后自毁前程么?好些年前他已经干过这么一回了,他让她在高考考场上对着考卷头脑一片空白,分数下来后对着所有惊讶失色的师长亲友百口莫辩,完全无法解释几次模考必上重点大学的成绩,怎么就混到要额外交钱才勉强被一所三流院校录取的境地?当然,她的这位好哥哥,还能在亲友面前劝解安慰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有什么关系?我们家又不缺这点钱!”

  南溪知道符清泉是不愿意一次性把她逼上绝路的,早些年他陪她上菜场买菜——当然是为了向符爸南妈表孝心,南溪每次看到菜场卖鱼人给活鱼刮鳞,都忍不住要打寒颤。她向卖鱼人提出能否先把鱼杀死再刮鳞,却被符清泉直接否决,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颇悠闲地听卖鱼人向她解释:“活着刮鳞,新鲜!鱼死得早,就不好吃了!”

  南溪恶心得整整两月没吃下一口鱼肉,符清泉还专门要盛好满满一碗搁在她面前,他故意的,她知道。幸而符爸爸终于发现她每周末都晾着那碗鱼汤不喝,细问之下明白原委,勒令符清泉以后买鱼要先杀鱼再刮鳞。

  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南溪对她以前最爱吃的鱼失去兴趣。

  如今符清泉想看她落拓潦倒,哪有那么容易?她偏要活得开开心心的让他看看。

  纵然不能开开心心的,也要装作开开心心的。

  临睡前南溪敷好补水的面膜,切不能明日一早让符清泉看出有任何不妥,白白便宜了他。

  周六的早上南溪是在燕飞鸟鸣中醒来的,符家的这栋三层小排屋在满觉陇,依山傍水,环境幽雅得很。昆曲研习社里曾有同事过来玩,诧异她为什么有西湖边的排屋不住,非要去挤研习社的单位宿舍。

  符家早年是不住这里的,符爸是一家机械材料厂的车间主任,南妈在他车间里做技术员,两家分的宿舍也近。因南溪是遗腹子,南妈忙不过来的时候,符妈就把南溪接过去和符清泉一起玩,符清泉长南溪两岁,那时便很有照顾小妹妹的自觉性。符家至今保留着五岁的符清泉帮三岁的南溪洗澡的照片,另一张常被符爸南妈拿出来秀给客人看的照片是符清泉强吻小南溪。符爸那时因技术上屡有创新,几次奖金攒起来买了台凤凰照相机,天天对着儿子拍个不停。那次不知为什么,竟让符爸拍到这样“珍贵”的影像,拍完照后符爸决定教育一下小流氓儿子,不料符清泉回答的原因却令人啼笑皆非。

  五岁的符清泉一本正经地说:“电视里叔叔咬住阿姨的嘴,阿姨就不哭也不闹了。”

  符爸和符妈再也不敢在晚上看琼瑶电视剧。

  后来符妈病逝,又过两年,单位的大姐们撮合符爸和南妈。相熟的同事们都说南妈克死第一任丈夫,所有的运气都留着旺符爸了。因为南妈嫁给符爸不久,杭州市就开始大搞旅游建设,符家原来居然有块地是在西湖边,恰在政府拆迁之列。那块地地段颇好,补偿金在当时真是天文数字,且另外补偿满觉陇的三层排屋一栋,就是符家如今的住处。

  适逢符爸所在的机械加工厂连年亏损,被纳入改制之列。符爸顶着诸多亲戚的压力,用分到的赔偿金顶下材料厂,往后大坎小坎也遇过几遭。符清泉毕业后又将公司重组,更名为符信重工,如今已成为市政府的纳税大户。

  当然,这都是外面流传的版本。

  打开阳台,青山雨后的泥土芳香扑面而来,南溪深深吸口气,还不及陶醉,左边冷不丁传来符清泉的声音:“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