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26年9月7日,于O村(第3/5页)
那之后的三四天,每个午后都像是已经约定俗成般一定要来一场阵雨,而每场阵雨都伴着响亮的雷声。我坐在窗边,目光穿过榆树的枝桠,饶有兴致地看闪电在屋后那片杂木林上空画下骇人的素描。明明是那样害怕打雷的我,竟看得入了迷……
第二天,终日山雾缭绕,连近处的山峦都不得见。第三天早上雾气依然很浓,但一过正午时分,便开始吹西风,天空在不知不觉间放晴,让人心情愉快。
你在两三天以前就说想去K村,当时我叫你等天气好起来再去。今天又说要去,我便试着建议:“我今天好像有点累,不想去了。你和小明一起去怎么样……”起初你别扭着说“要是那样我就不想去了”,但到了下午,心情又突然好起来,约上小明一起出去了。
可你们才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你之前那么想去K村,却回来得这么早,而且还红着一张脸,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就连平时总是很有精神的小明看上去也有些郁闷;我想,你们这一趟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那天,小明连我们家的屋子都不肯进,直接回自己家去了。
那天晚上,你主动告诉了我白天发生的事情。到了K村后,你想先去森先生那里看看,就让小明在酒店外面等着,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午膳时间刚过,酒店里静悄悄的,连个服务生的影子都看不见。于是你叫醒收银台那个睡着了的穿西装的男人,打听到森先生的房间号,自己走上二楼,接着敲了那间房的房门,听见门里的应声像是森先生,就马上推开了门。森先生可能以为来人是服务生,仍然在床上躺着,不知道在读什么书。看见进来的人是你,他好像吃了一惊,忙从床上坐起来。
“您正在午休吗?”
“没有,只是躺着看会儿书。”
森先生一边说,一边盯着你的影子看了一会儿。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嗯……”你不知该如何回答,支吾着走到朝南的窗边。
“呀,山百合的味道真香。”
你这么一说,森先生也从床上下来,站到你旁边。
“那种花我闻了好像会头疼。”
“妈妈也不喜欢山百合的味道呢。”
“你妈妈也不喜欢啊……”
不知道为什么,森先生的答话十分冷淡。你也觉得有点闷……对面的亭子那边立着爬着常春藤的方眼篱笆,这时,你突然看见小明拿着相机,站在那道篱笆后面,身影在常春藤的后面时隐时现。明明和你说好了在酒店外面等的,什么时候竟然跑到酒店的后院里来了——确定那人是小明以后,你开始把自己那份话不投机的懊恼丢到小明身上。
“那不是小明吗?”
森先生一看见他,马上就问起你来。接着像是突然觉得你很莫名,一瞬不瞬地盯着你看。你不由得涨红了脸,逃也似地从森先生的房间里飞奔而出……
我听你说着这桩短暂的轶事,不住地感叹你怎么能这么孩子气。我最近本觉得你好像懂事了不少,但这一切将你的本性暴露无遗。现在我却几乎要认为,那也许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那时的你,好像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何以那般羞赧和愤怒;而我,则是不愿明白。
几天后,东京发来了电报,征雄得了肠炎卧床不起,让我们过去一个人照应,于是你就先回去了。你出发之后,森先生来了一封信:
多谢您前几天的招待。
我也深深地喜欢上了O村,甚至考虑要不要到那里隐居——当然,我还配不上使用“隐居”二字。可是,最近我像是重新回到了二十四五岁,总是感到难以名状的兴奋。
特别是在村外和您一起仰望那道美丽的彩虹的时候,我那一直以来如同走到死胡同里的心情豁然开朗。我想,这全是托您的福。那次奇遇,还给了我正在撰写的一本自传体小说以新的灵感。
我打算明天回东京去,希望今后还能与您见面,好好聊一聊。几天前见到了令嫒,但她走的时候并没和我打招呼。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边读这封信边想,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也许能将这封信读得更透彻些。但如今只有我一个人。我将信读完,随手把它和其他信件放在桌子上,好让自己能够相信这封信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同一天下午,小明来了。他听说你回了东京,觉得很是突然;像是担心你的离去是否和自己有关,落得一脸悲伤,都没进门坐坐就回家了。小明人很好,可不知是否因为双亲早逝的缘故,性格好像有点过分敏感了……
这两三天,秋天来得愈发明显了。我每个清早都独自一人凭着窗子,百无聊赖地陷入沉思。每当这种时候,透过屋子后面的杂木林的枝桠,那原本只能模模糊糊见个轮廓的群山,竟是每一条皱褶都清晰可辨。那些过去的日子、抓不住头绪的回忆,也如同这群山一般,向我呈现出每一处细节。可也终究不过尔尔,在我心中不停地翻涌着的,只有无法言说的悔恨。
傍晚时分,闪电不知疲倦地闪过南方的天空,四下无声。我像年轻时常常做的那样,呆呆地托着腮,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不厌其烦地眺望着那一切。窗户上映着一张苍白的脸,眼睛痉挛般眨个不停……
那个冬天,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森先生的小说《半生》。我想,这应该就是他所说的那部在O村得到灵感的作品。他原本似乎是要把自己的前半生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但那篇小说中却只讲了自己年幼时的事情。不过即使只是这样短小的一部分,也不难推测出森先生想要写的是一部怎样的作品。这部作品的基调包含一种他之前的作品中不曾表露过的、令人不解的忧郁。这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其实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深藏在森先生的其他作品中。我觉得,森先生不过是为了保持自己在大家面前一贯的“Brilliant”的形象,才努力地将它掩藏在了某个地方——因此,用如此朴素的笔调来写作,森先生恐怕需要下很大决心。我诚心诚意地祝愿他能写完这部小说。可是,杂志上仅刊出了这部名为《半生》的小说的开头部分,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这不能不让我觉得,森先生在未来恐怕要经历相当的波折。
二月末,森先生寄来那一年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为尚未回复我寄给他的贺年卡而道歉,并写道自己从年末至今一直被神经衰弱所困扰。此外,信中还夹了一页纸,像是从某本杂志上剪下来的。我毫无防备地将纸展开,上面印着一些写给某位年长女性的情诗。我正纳闷森先生为何要寄给我这样的东西,最后一行诗猛然闯入我眼帘——“我再心痛都无甚紧要,只担心你的名誉……”我莫名所以地诵出声来,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诗莫非是写给我的?想到这里,我先是尝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紧接着,一种十分俗气的情感支配了我:若当真如此,那森先生的这种做法可让我太为难了……就算他真的对我有好感,如果置之不顾,那么谁都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就连森先生自己也可能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就把它忘却,或是埋葬到某个地方。为什么他偏要将这种容易变化的情绪用这样委婉的方式向我道破呢?我和他,若是像以前那样,在意识不到这份感情的情况下来往倒还好;但现在彼此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岂不是连面都不能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