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928年9月23日,于O村(第2/5页)

我独自走上回家的路,不住地想起方才道别的阿叶。与几年前见到的那次相比,她看上去老了许多,可行为举止里透出的十足女人味却触动了我,我很难相信我们只差五岁。据我所知,她这些年遇到的净是些不幸的事;就算是再好强的人,只怕也无法像她那样纯粹而淡泊。这一切让我深感不可思议。与她相比,我们该倍感幸运才是。但我们却总为一些无所谓的事情难过个没完,好像不这么做就对不起自己一样——我不禁察觉到,这样的自己太不正常。

还没走出林子,太阳就已西斜了。我突然暗自做了一个决定,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一到家,我就爬上二楼,从自己房间里的西式柜深处取出这本日记。最近这几天,太阳一没入山头,空气马上就变得冷飕飕的,我每个傍晚出去散步前都会请男仆在我回家前在壁炉里生好火。可唯独这天,男仆有其他事要办,把生火的事情耽搁了,而我不得不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将这本日记随意卷在手中,焦躁不安地看着男仆将火一点点生起来。

男仆头也不回,只是默默地拨动柴火,一任我焦躁着。在这位纯朴善良的老人眼中,此时此刻的我应当是一位与平日并无分别的安静妇人吧……同样在他眼中,菜穗子大概也不过是个安静的女孩吧。在我回来以前,她似乎在这个家里翻着书本独自度过了一整个夏天。尽管于我而言,她是让我那般束手无策的女儿;对这些纯朴的人们来说,我们永远是“幸福的”人。就算努力地告诉他们我们的母女关系有多恶劣,这些人恐怕也不会相信吧……那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其实在这些人——这些所谓的单纯旁观者们的眼里,也许那个幸福的妇人才是我最生动的样子,也只有那个我才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而那个不断被生之惶恐威胁、困扰着的我,莫非只是我任性地捏造出来的一个架空的壳子而已?……从今天见到阿叶的那一刻起,这种想法便在我心中生根发芽。阿叶心里的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并不知道。可在我看来,依她那样好强的性格,大概会觉得自己所背负的命运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吧——恐怕在谁看来都是一样。想来只有那个能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明白的模样,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模样。若是如此,那么纵使我在前半生就与丈夫阴阳两隔,此后的人生不得不与寂寞相伴,可我好歹也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了优秀的大人——坚强而结实的寡妇,这才是我原本的姿态。至于我其他的样子,特别是这本日记里那个充满悲剧色彩的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描绘出的虚像而已。只要这本日记不存在,那个我也就会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是啊,这种东西就该一咬牙给烧掉才是。现在马上烧了它吧……

这是我傍晚散步回来的路上做的决定。可即使如此,男仆离开之后,我又像是已经错失了良机一般,呆呆地攥着那本日记,迟迟没有把它扔到火里。我已经开始反省了。我们这样的女人,无论想起什么,只要在想到它的那一瞬间就去做,那么即便是连自己平时做不到的事情也能完成,之后还能编出无数做这件事的理由。可一旦去设想自己一会儿要做什么,便会对一切都犹豫不决。那时候,我已决心将这本日记扔进火里,却又突然觉得,若能抱着现在这样清醒的心态,再将它重读一次,弄清楚长久以来让我痛苦的事物的真面目之后再烧掉它也不迟。可虽然这样想着,我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重读它一遍。于是我就将它原封不动地搁在了壁炉上。及至深夜睡前,我只有将它带进自己的屋子,放回老地方。

这件事发生后没过两三天的一个傍晚,我像往常一样散步回来,竟见到你靠在我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不知你是什么时候从东京回来的。壁炉里的火刚刚生好,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你正目不转睛地守着它……

那个夜晚我们进行了一场令人窒息的谈话,它和第二天早晨突然出现在我身体上的显著的变化一道,给我日渐衰老的心一记重创。随着记忆逐渐远去,那段过往在我心里的形状变得清晰起来。又过了大约一年,今天晚上,我在这深山里的家中、在同一个温暖的壁炉前,再一次将这本曾决意要烧掉的日记在自己面前摊开。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怀着一颗赎罪之心面对自己做过的事了。我将在静候死亡到来的这为数不多的时日里,不断鞭笞自己孱弱的内心,努力将发生在那段日子里的事情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

你依旧坐在壁炉旁,瞪大了眼睛,像是有些生气地看着我向你走来,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也不管不顾地沉默着,搬过一把椅子,不慌不忙地坐在你旁边,就好像我们昨天就已排演过这一幕一般。说不上为什么,我很快便从你的目光里读出了你的苦楚,几欲开口说出你希望我说的话。可与此同时,你的神色里又闪着一股冷峻,将我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冻结。如此一来,就连你为何突然前来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已问不出口。你看上去早有打算,在我自己想明白之前绝不会主动开口。我们好容易有了三言两语的对话,话题也全集中在杂司谷那边的人身上,除此以外再也无话可说。你我并排坐着,像在例行日课一般,默默盯着炉火。

日落西山。可我们谁也不起身点灯,照旧对着壁炉。外面一点点暗下来,火光照着你默不作声的脸庞,光影的对比愈发强烈,时而炉火闪动,引得那光影摇曳;而你越是面无表情,我越是能感受到你心里的动摇。

但当你真的开口,却是待我们相对寡言地吃完这山里人家特有的朴素饭食、重新回到壁炉前又坐了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不时合起眼帘、看上去疲倦而困顿的你,突然提高了声调说起话来,不过仍然是压低了嗓子,像是不想让男仆们听见。果然如我隐约猜到的,是关系到你的姻缘的事情。之前也有别人来为你说过两三次媒,而今年夏天,一直与我们没什么来往的、你那住在高轮的伯母,也来找我说过一门亲。那时森先生刚在北京去世,我根本没有心思听她说这些,对方却不厌其烦地来了两三次。最后我终于不耐烦了,就跟她说你的婚事已经交给你本人做主,将她打发了回去。看来八月份时她一听说你和我错开,自己回了东京,便径自去找你说了亲。而且还巧妙地把我当时对她说的、已将婚事交由你做主的话当作盾牌,向你发动了攻势,说连我都认为你之前拒绝了所有亲事的原因,全都是因为太任性了。我那句话里原本丝毫没有那样的意思,这你本应该是再明白不过的。可即使如此,当时的你似乎还是被伯母所说的话激怒,将我毫无恶意的言语看成对你的中伤。至少现在你和我说话的方式,让我隐约觉得你也在因我的那句话愤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