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5/6页)
她爱吃桑格。他知道她心中所想,说,我帮你。折了一片芭蕉叶,赤足爬上树,把高处枝头的桑堪采摘下来,用叶片包裹递给她。她让他一起吃,他用手指撮起几颗放在嘴巴里,两个人同时伸出舌头,展示紫色汁液留下的痕迹。有些人一出场就带来心心相印的默契,没有丝毫生分。她从没有这样自如地接近一个陌生人。他使她愉悦。
她说,平时我不敢爬上去摘。这毕竟是别人家的树。
他说,喜鹊可不跟你一样想。它不分这是谁家那家的,吃饱算数。所以它叫得那般高兴。
他们走到花园边缘的郊外,看到田野和暮色天际。灰蓝色天空漂浮大团灰白色云朵,一半光亮,一半阴暗。成群云块云轴密接,边缘互相连续,犹如大海波涛满布满天。停下来观望那些云。
她说,这叫层积云。也许明天会有断续的小雨。
他看了看她,慢腾腾地问,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因为空气的波动和湍流混合作用。有时是因为辐射冷却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
她自得地说,阅读。母亲让我读很多绘本,画册,辞典。
那你还知道有其他的云吗。
当然。还有卷积云,积雨云·,一
嘘。嘘。他把竖起的食指堵在嘴上,示意她停止并且沉静,示意她抬头再仔细看云。他们仰头静默,看着漫天奇异云朵,时间长久。直至她听见心评评跳动,仿佛周遭一切发生新的移动,身心离开原地。这是一种全新体验。
他说,这些云并非是为定名或预兆而存在,这不是它本来意思。它变化各种形状,鳞片,羊群,高塔,山峦,水波,是它自己的事。背书不会得到内心感受,积累概念也不代表有知识。你打开眼睛,打开心,这样跟事物才会产生真实联系。
为了取得与他之间的真实联系,她尝试学习长时间观察他。如同观测一棵无人采摘的果树,观测漫天默默变幻中的云团。毫无疑问。琴药是一个同等属性自生自灭的男子。
晚上三人在厨房准备晚餐。贞谅于花园中摘下新鲜蔬菜,想拌一个沙拉。琴药用橄榄油橙汁西红柿汁调出调味汁,口感凸现清爽。最后这个男子主动提出要求,系上围裙,做出一顿简单而无以伦比的晚餐:海鲜汤,三文鱼奶酪意大利面,甜点是烤苹果配冰激凌。即使是惯常喝的柠檬汁,拌上新鲜薄荷绿叶,看起来也更醒目。
她们有一个宽敞而朴素的厨房,大部分操作需用手工慢慢完成。看着一个男子在烤箱灶台之间有条不紊地操作,慢条斯理自得其乐,是一种享受。空气都开始笃实。他信手拧开洗手池窗台上的小收音机,音乐频道正播放优美情歌。贞谅平时只听古典音乐,这别样歌声使空间氛围变化。他边听边哼,中途等待间歇,倒一杯酒,自斟自饮,十分惬意。
紫藤花开在旺期,一串串悬挂下来,密密簇簇覆盖窗前凉棚。吹拂而过的夜风包裹浓郁芳香。贞谅换上一条布拉吉,粉白底色上有燕子鸟翼穿梭,头发盘髻,插一朵白色月季。这一顿晚饭,持续三个多小时。饮酒,聊天,不时欢笑。她们的生活颠沛流离,也与世隔绝。不知为何,这个种树的男子进人,丝毫不费力曲折,也没有猜测疑虑。
吃完甜点,开始喝热茶。长餐桌上碗盏杯盘谁也顾不上收拾。琴药与贞谅酒量好,开到第三瓶酒。贞谅微醒,一直笑意盈盈,头上花朵已颓,摇摇欲坠。餐桌上蜡烛点到尾部,青花瓷托盘上满是干涸重叠的烛泪。他们放了音乐,推开椅子起来跳舞。她一开始和他们一起跳舞,慢慢觉得难过,独自离开这一对心无旁鹜的伴侣。呵,我们不过是初次相逢。为何这快乐如此纯粹,让人难以承受破碎。
她走到夜色中的花园,脚踩到泥地上的干泅紫藤花瓣,发出脆裂声响,一直走到大门处。回头张望,烛火晃动的厨房窗口,音乐还在如水一般渗透出来,丝丝缕缕。融化在月光和空气里。贞谅的青春在劳作和寂寞中消耗完尽,当琴药赤足穿着人字拖鞋,拿着铁锹在花园里挖坑种树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的出现是时间累积的一个结果。上天定会派个男子下来与她们做伴。
这是她与贞谅在漫漫旅程中饱尝和经历的支离孤寂所应该得到的补偿。他从未离开过临远。
本地人以保守优雅的古都为骄傲,不屑远走高飞,这是传统习俗。琴药不外出旅行,精通日常生活。他能做很多事:种树,送货,烹煮,搭篱笆,架凉棚,木工,园艺,刷墙,修车,修电器,酿酒,理发,种菜,割稻,做灯笼,做漆器……没有什么能为难他。只是从来不做稳定工作,没有稳定居所。赌博为生,大赢大输。赢了,日子阔绰,出乎大方,在餐厅里呼朋唤友摆流水席,谁来谁吃。输了,帮别人在园艺或建筑等项目里干活,赚点闲钱。然后再赌。
她询问琴药,你懂得常识,持有观点,都是行动中获得的经验吗。
他说,那你认为我可以仅仅通过阅读画册辞典或写论文听讲座,得到这些吗。如同你母亲织布,她去洒度岛,劳作,学习,把自己交付给织布,与它交换能量。这样她才能把布织得更好。我们更需要实践和理解。
你喜欢贞谅织的布吗。
现在人很少有兴趣花昂贵价格穿一件手工织布衣服。你母亲的布,接近无用的奢侈,但这是她选择的方式。我们每个人都在消磨生命,用这样的方式或那样的方式。你母亲采用一种忠于自我的方式浪费。这是一种美。她为此付出代价。
他对她的欣赏之意,不是对一个富有美感的女子的简单热情。事实上,他极为迅速和直接抵达她的质地。这是他渴望接近的稀少事物。
他自身的组成,是一种难以分辨的结构,呈现多棱镜般的锐利和混乱。他是赌徒,不务正业,又身体力行,用双手做一切实际的事情。不阅读不思辨,但有单纯的睿智,直接进人事物核心。身体里有火焰般澄澈的能量,有时又呈现一种麻木不仁的冷漠和无情。亲近和交往许多女人,近乎贪婪抓住一切当下愉悦,又早已坦然顺从不了了之的结局。他的情爱生涯,从不停滞消减,搭起舞台逢场作戏。也许,他认为欢愉和美都是即时的,会腐坏的,会破损。需要当机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