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第5/5页)

盼晤。

11

云先生的小洋楼,临着一条熙攘的马路。

小林走得太快,她有点跟不上,过马路的时候,只一个迟疑,小林已经到了对面。

她停下,咣当咣当的电车开过去,载着美国大兵的吉普车开过去,黄包车缓缓地跑起来,烫了头发的小姐,坐在上面打开一把小折扇。

抬起头就能看见云先生的阳台,呵,她又看见他的白衣裳晾在绳子上,风吹着,阳光灿烂,那些白衣裳飘啊飘的,像大鸟扑闪的翅膀。

隔岸望着,她一直这样隔岸望着不是吗,这刻,她的心浮沉在悲喜的河流。

那些衣裳真白,雪一样白,白得如此无瑕,白得这么耀眼,这天地所有的声光色影,都在那片完美的白色里突然沉寂。

永远都这么白。

多好。

她突然真的就站住了,就到这儿吧,她低声地对自己说。

小林以为她不敢过马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拉她:“走啊,筵席就要开始了。”

“我不去了。”她微笑着摇头。

“为什么啊,人家云先生特意要谢你的!大家都等着看你,不得了,是敢和杜月笙谈条件的女豪杰呢!”

“我不去了,不去了。”她还是微笑着摇头,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你代我把这个交给云先生。”

她终于来交作文了,信封里的那几页字,边缘有些微的深黄,那是在汉口,弹头烧焦的痕迹,墨色也旧了,她想过重抄,但是又怕,抄不出当年的心情。

她转身,不很坚强的决然,只得加快了步子,加快了步子。

而眼泪,还是纷纷地落下了。

又一年了。

重遇孙立超,是在南京火车站,中央大学复员迁回南京,一群男学生在热火朝天地搬行李。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个男生,他竟然也穿了件白衣裳,背后几道乌黑的汗迹那么地刺眼,前面更是过分,襟子上还有哪顿饭掉下的颜色。

而那人抬眼见她,竟然跳过来高喊:“梅华,梅华,这辈子又见到你了!”

不是孙立超是谁?

她依然盯着那件白衣裳,来不及寒暄,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你把这件白衣裳脱了吧。”她还想说,以后都甭穿白的,省得糟蹋了。

谁知那孙立超却红着脸小声道:“在这里怎么行,我里面是光着的啊。”

12

长沟流月,这样就过了大半生。

这是1995年,南京一个普通的住宅楼,有快递,梅华戴上老花镜出来签领。

楼道里还能听见孙立超和孙子聊天的大嗓门儿。

“当然是她追爷爷,当年一见面,你奶奶第一句话就让我脱衣裳。”

“哇,你们当时已经那么开放了。”

“我哪好意思,那是车站,多少人!”

梅华哭笑不得,手里忙着,也没空睬他。

手里是份来自香港的快递,她认识的人中,只有阿锦的女儿在香港,当年的小囡囡,如今她的儿子都上大学了。

正是囡囡寄来的,打开,又是一个信封,上面有一行字:梅姨,你那个白衣服老头云先生忏悔生平,出自传了,第一时间寄给你重温旧梦。

信封里是一本纯白色的书,不很厚,这就是他的一生吗?

她捧着书,安详地坐在阳台上,秋日的太阳很温暖。

书的名字就叫《白衣》,再细看,那封面原是一个朦胧的背影,身着白衣的背影,那白衣皓若明月,皑如冰雪,人生的尘,岁月的沙,半点也沾它不得。

真好。

她笑了,脸上的皱纹细腻如菊。

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上面,这一刻她在思量,这一生她在思量:

翻开,还是不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