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何如筵上舞醉风(第3/5页)
他知道叶初雪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假装示弱,利用图黎的野心获得他的支持是最正确的选择。就像当初甫一听闻龙城失陷的消息,叶初雪就提到过要联合诸郡对抗龙城的办法一样,无论从策略还是情势上看,都精准正确。但是这种正确却令他十分不舒服。
除了要向柔然可汗示弱这一点令他一想到就满心不悦外,更令他深感不安的是她对全局的把控和着眼点。
身为一个好猎人,平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个人只有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猎物的时候,才能准确找到它。叶初雪的着眼点始终是利用平宸威望不足以令诸郡服顺,挑动龙城与外郡的冲突,削弱龙城的势力,从中寻找机会。
对此平宗不得不疑虑忡忡,叶初雪在心里究竟推演过多少次令北朝分裂路径,才能每次都如此准确地找准下手的关键。
他并不怀疑叶初雪如今对他的忠诚,但他也确实不敢对那个女人太过大意。毕竟他在她手上吃过亏。她有这个能力,区别只在她会不会使用这种能力来对付他。
但是!平宗不得不恼恨地承认,叶初雪所说,始终是最好的办法。他没有理由因为是她提出来的,就拒绝采用。否则以叶初雪的聪慧,只怕立即就会察觉到他对她的
芥蒂。
他不想不信任她。更何况她是在为他殚精竭虑地出谋划策,他不能小心眼地去怀疑她。
可他就是不高兴!
平宗穿戴好了出来,那边篝火早已经点上,一群丁零少年少女正围着篝火斗舞,余人也都在尽兴狂欢,彼此喝唱,场上一片喧闹之声。
平宗趁着没人留意,悄悄走到自己位置旁,不料刚一坐下,转头就看见平安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满面揶揄之色。平宗悻悻地瞪她一眼,没好气地问:“你看什么?”
平安忍着笑,递过一杯酒:“是我让他们别等你了,先开始吧。这儿酒肉飘香,那群人早就等不及了。”
今日来此的不但有平安手下勒古那一群漠北丁零的儿郎,也有跟着平宗从漠南凯旋的十来个卫长,以及阿斡尔草原诸部首领,热热闹闹的有两百多人。巨大的火堆,火焰冲天,将所有人的脸都烘烤得红热。
平宗接过酒喝了一口,眼见场中少女们翩翩起舞,而少年们舞步则更加雄健壮阔,随着激越的鼓点齐齐用脚踩跺在地上,精牛皮所制的马靴发出整齐响亮的声音,灰尘将火焰都扰得不停颤抖。
早就有人看见平宗落座,诸部首领依次上来敬酒。这些人当初对平宗并不热切,如今几场胜仗打下来,立即变了脸色。今夜的庆功宴,许多人都是带着牛羊贺礼不请自来的。平宗心中明镜一般,面上却仍旧来者不拒,和每个人都畅饮了一轮,好容易坐下,勒古等人又举着酒碗过来敬酒。
这些却都是一起并肩拼杀过的同袍,平宗更不会怠慢,连忙叫过焉赉一同与他们对饮。
一轮又一轮的敬酒之后,连平宗也带上了微醺之意。等到平安捧着酒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将平宗压抑了许久的问题勾了出来:“叶初雪呢?怎么一直不见她?”
“我还以为你能再忍一会儿才问呢。”平安一脸揶揄地笑着:“你别急,她也跑不了,耐心等等。”
平宗还想问,目光扫到不远处,突然僵了一下:“他怎么来了?”
“谁?”平安留意到他面上神色的变化,连忙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是一愣:“昆莱?他怎么来了?”
昆莱端着一碗酒笑眯眯地走到平宗面前,问道:“晋王殿下,近来可好?”
平宗并不起身,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你消息倒灵通,总能赶上我们这儿的盛事。”
“这是自然。晋王得胜归来的消息你还没有渡过大漠,就已经传遍了漠北。我等你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故意将“很久”两个字重重说出来。
平宗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冷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突然场中鼓点一变,双弦琴声音响起,四周的喧哗吵闹立时就偃旗息鼓。
双弦琴是阿斡尔草原特有的乐器,琴声浑厚悠长,彷如一位暮年英雄在吟唱自己年轻时的壮勇事迹。今夜操琴的是阿斡尔湖畔最年长的那希布爷爷,连平宗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老,从他当年来到漠北时,那希布就已经是这里最年长的人了。
那希布一手双弦琴拉得出神入化,起势只是寥寥短促的几声,便顿觉一股慷慨之意扑面而来。这琴声一响,即便是昆莱都不再出声,悄悄退到一旁凝神欣赏。
那希布拉了一小段沉郁悠长的曲子,突然曲风一转,乐声变得婉转轻灵。忽见一
个红衣女子从火堆后面绕了出来,随着乐声飞速旋转,红色的裙裾如同火舌一样向四下里散开。她脚下穿着一双镶金铃的牛皮小靴,一路飞旋,铃声清脆而有节奏,在火光映衬下,化作一道道金光,耀亮了这个夜晚。
平宗从她一出现就完全怔住,将昆莱、平安其余诸人全都抛在脑后,两只眼睛完全被那红衣女子多吸引。
他对她已经熟悉得如同自己的一部分一样,却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她曾经永远一身雪白衣裙,宛如雪山顶上的仙女一样,从不曾如今夜这样火热炽烈。在金色光芒的簇拥下,如同从篝火堆中幻化出来的火之女神一样,热烈轻盈,绚丽夺目。
她一直旋转来到平宗面前才停住了身形,与他面对面停下来,急速旋转后脚步略微虚浮有些站立不稳,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脚上金铃的响声登时乱了。平宗不由自主伸出手臂想要扶住她,她却巧妙轻灵地向后一躲,让开他的扶持,看着他微微笑开。
火焰在她的眼眸中跳跃,映衬得她的笑容别有一番风情。
“叶初雪!”平宗低声叫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为了提醒自己还是为了提醒她,不要忘记她本来的身份。
她却不为所动,目光胶着着他的,笑容中有一种前所未见的狂肆放纵。
那希布的琴声停顿下来。几百人的场子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火堆燃烧发出的哔剥声。
然后她抬起脚,干脆有力地踏下去,金铃哗啦一声响。随即她另一只脚也抬起踏下,铃声响得清亮且有节制。
那希布手中的双弦琴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如同老人的歌喉,开始轻轻吟唱少年时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