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西风白鸟薄烟幕(第2/5页)
当平宗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她已经无可抑制地抖得牙齿磕磕作响。终于在自己能意识到之前,伸手推开他:“不!”
平宗愕然住手,看着她颓然倒下,刚刚燃起的一点热度消弭无形。他沉默地站起来,想要出去,却被她牵住了衣角。
她无地自容,急于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别走……”
他低头看着她在自己脚下哀恳,心头一软,长叹了口气,拉开些距离在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问:“又想起噩梦了?”
她无声点头,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平宗之前只以为那些恶梦是因为她所经受的伤害而来,总觉得也许过段时间就会渐渐好了。但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样。他想了想,艰难地开口,“是因为我?”
她仍旧不肯开口。他于是明白了。像是被人在胃部重重击了一拳,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我在你的梦里?”他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是我干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只能反复重复这句话,懊恼和悔恨交织,她亲眼看见自己是如何令他眼中的火焰熄灭,“我看不见他的脸……”
“但你认为那是我……”
“那是一个男人!”她小声地说,趴伏在地上,让长毛氍毹扫过她的面颊。厚软的触感缓解了她的惊慌,让她冷静下来,“不是你,可你会让我想起来。”
平宗无语地看着她,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他忍了又忍,终于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我让平安来陪你。”
他站起身想走,却再次被她拉住。“别走。”她低声哀求,自己也知道理亏。他的力量让她无可抑制地畏缩,但想到他不在身边,却令她更加恐惧。她无法想象身边没有他会是什么样,“求你留下……”她卑微地恳求。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他终于无可忍耐地爆发,一把抽出自己的衣角,向后退到了大帐的门口,“我希望你好好吃好好睡,尽快恢复;我想要找回原来那个叶初雪,哪怕她总是不怀好意地算计我,但她从不会如此善变犹疑。你若怕我,我离你远远的,你若想要我守护你,我可以寸步不离。但我没有办法既让你安心又让你不做噩梦,我做不到。”
叶初雪似乎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狼狈地伏在地上的姿势,她吃力地坐起来,身体上的疼痛反倒令心头的煎熬略微缓解了一点。她苦笑了一下,低声说:“我宁愿做噩梦,也不愿意你离开。”
仿佛是被一把匕首撩穿了心口,平宗只觉胸口满涨疼痛,盈满了无法辨别的悲喜。他自命英武果决,一生之中经历无数风波起伏,大到被皇帝和儿子联手陷害以致最终龙城失陷军队溃散,小到无数次身陷险境孤立无援,他都能闯过难关,从容应对。唯独这一次,面对这个女人低声的哀求,他却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如此刻的叶初雪这般,既勇敢又胆怯,既坚定又软弱。她终于坦承对他的依恋,又艰难地无法摆脱对他的恐惧。她的软弱和勇敢令他既心酸又甜蜜,既想将她狠狠揉进自己的怀里告诉她惟愿永不分离长相厮守,又恨不得能立即从她身边消失。
如果相拥她能令她坚强起来,他会这样做。
如果分离能让她安眠,他也会这样做。
但是他却无法同时做到这两者,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备受煎熬。
“叶初雪……”他愣怔了许久,才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一边竭力将心头的狂风巨浪压制下去,一边远远坐下,只是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我不走,我陪着你。”他们之间有大约两臂宽,平宗与她牵着手,却远远躲开,“你看,我离你远远的,不碰你,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她被他牵着躺在氍毹上,自己将从肩头滑落的裘毯拉到身上盖住。他的指尖有一层厚厚的弓茧,掐在她的掌心,轻微的摩擦,令她产生一种微妙的安稳感。“好。”她柔顺地低声答应。
平宗想了想,说:“从前有一头小鹿,她跟妈妈去河边喝水,猎人突然出现,杀死了它的阿娘。小鹿惊慌失措,飞奔逃窜,遇到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见她受伤,便带它回家去医治,不料小鹿却怕那男孩子与猎人是一伙儿的,路上匆忙逃跑了。”
他说到这里便停下来,叶初雪等了半晌见没有下文,不由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小鹿死了。男孩在十天之后发现了它的尸体。”
“啊?”叶初雪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瞪着他:“这算什么故事?”
平宗嘿嘿笑了一下,“那要如何才算故事?”
“你应该说,小鹿被男孩子带回家,治好了伤,从此与男孩子快乐地在一起。”
“叶初雪,”他带着些微叹息,轻声说:“可是事情就是那个样子。小鹿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是你为什么要说这么一个伤心的故事。”她侧过身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盯着他看,“故事里难道不该都是美妙的结局吗?”
“因为……”他突然停下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样一个故事,在开始说第一个字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要说出口的是什么。面对她的疑问,他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忽然想明白了:“那个男孩子因为这小鹿难过了许久。”
她瞧着他,眨了眨眼睛,问:“你就是那个男孩?”
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上她的眼睛,“你知道吗?在长乐驿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喝了酒,眼睛闪闪发亮,神情间却有一种受过伤害的孤绝。虽然你妖冶魅惑,我却还是想起了那头小鹿。后来你受伤,我为你拔箭的时候,还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它。”
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惆怅,愣了一下,才掩饰地笑了下:“原来我在你眼里居然是这个样子。”
“只是有一两个特别的时刻如此。多数时候你就像一只雌隼,小心翼翼地张牙舞爪,趁人不备发动攻击,却在被擒住的时候刁钻地贴服。叶初雪,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论如何,不管你受了什么样的伤害,我都能把你给治好。”
这话仿佛一团燃烧的雪被镶嵌在了她的胸口,起初不觉,但渐渐地,一股滚烫的暖流渐渐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令她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血流的速度。她在这一刻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便赫然无伪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任那暖流袭上双目,溢出眼眶,冲刷她的面颊,顺着她的手臂流入氍毹的长绒毛中,汇入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