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里的天堂(第2/3页)
妻望着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瞳孔里头光芒越来越像少女了。妻感染了我。我们歪在枕头上,执手相看泪眼。他妈的,我在恋爱呢。
分手之后我们开始通信。我们再也不像初恋的日子那样,整天抱住电话腻歪了。我们写信,用这种古典的方式装点现代人生。我们用神魂颠倒的句子给对方过电,鸡皮疙瘩整天竖在后背上,后来我对她说,嫁给我吧!妻子便再也没有回音了。
半年之后妻子回话了,她一上来就给我写来了一首伟大的诗篇。
你说我的后背能够不竖鸡皮疙瘩吗?我的鸡皮疙瘩上头能够不长羽毛吗?
不到九点火车驶进了中转站。下去了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上车的人里头包括一对新婚的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希望那一对年轻的夫妇离我远一点,而那个单身女人能够坐在我的身边。结果那一对恩爱的夫妻坐在我的斜对过,而女人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就知道天堂里头不会有不顺心的事。只有那一对夫妇太近了点。他们显然是正月里刚结婚的,正到南方度蜜月。他们手拉着手,一对白亮的情侣钻戒在他们的无名指上闪亮闪亮的。他们架好行李就开始悄悄说话了,他们拥在一起,脸上的笑容又满足又疲惫,说话的唇形都是那样地情深意长。要不是我的心情好,哪里受得了这份刺激。
不尽如人意的事还有。我对面的单身女人一直是一副很冷漠的样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好像她是出使中东的政治家。她的紫色的口红傲慢得要命,时时刻刻都像在拒绝。你说你傲慢什么?拒绝什么?我都是快复婚的人了。我一直想和她打招呼,我想说:“嗨!”这有点太好莱坞了。中国式的开局应当是“你吃了没有”,这话又问不出口。于是我只好用手腕托住下巴,傲慢,兼而忧心忡忡。我一定要弄出政治家或外交家行走在中东的模样。
女人拿出了“三五”香烟,她的指甲上全是紫色的指甲油。我也掏烟,掏火柴,比她快。这样我就有机会给她点烟了。我给她点上,尔后用同一根火柴给我自己点上。我叼着烟,很含糊地说:“上哪儿?”
“终点,”她说,“你呢?”
我说:“我也是终点。”
终点,多么好的一个站台。
其实上哪儿去对我们来说并不要紧,那是机车和铁轨的事,重要的是,在哪儿都必须有我们的生活。不是有这样一个好比喻吗,人的一生,就像人在旅途。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天堂里的一生。
我说:“做生意还是开会?”
她说:“离婚。——你呢?”
我没有料到她这样爽快,一下子就谈及了这样隐秘的私人话题。我有些措手不及,支吾说:“我复婚。”
她说:“当初怎么就离了?”
这个问题太专业,也太学术化。这是一个难以用一句话概括的大问题。我想说,整天拥挤在一起,精神和肉体都觉得对方“碍事”。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用一种类似于禅宗的办法回答了她。我划上火柴,把火苗塞到火柴盒的黑头那一端,整个火柴盒内一个着,个个着,呼地就是一下。
“就这么回事。”我说。
她点点头。
我说:“你呢?”
她说:“要是有人愿意和我一块儿烧死,我现在就往火坑里跳。——他一年回来十来天,钱倒是寄回来不少。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谁死的时候收不到一大堆的纸钱?我还没有死呢,他就每个月给我烧纸了。我连寡妇都比不上,寡妇门前还有点是非呢。”
她的男人不是“小老板”就是“总经理”,像火柴盒里的火柴,出去之后就不回来了。
不过旅途真好,只要有缘分面对面,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比你最好的朋友靠得住。你一上来就可以倾诉、吐露,享受天堂的信赖与抚慰。整个天堂就是一节车厢,世界只能在窗户外面,而玻璃外的夜也只能是宇宙的边缘色彩。我甚至很肉麻地认为,在这个时候我就是亚当,而对面的女人必须是夏娃。我们厮守在一起,等待一只苹果。而苹果的汁液没有他妈的现代性,它只是上帝他老婆的奶水,或人之初。
她真的拿出了水果。是橘子。给了我一只。在这样的时刻我不喜欢橘子,裹了一张皮,一瓣一瓣的,又挤在一块又各是各。只有苹果才能做到形式就是内容。除了用刀,它的“皮”没有任何可剥离性,咬一口,苹果的伤口不是布满了血迹就是牙痕。
她似乎说动头了,岔不开神。她说:“他就是寄钱,不肯离。他在电话里头对我说,实在寂寞了,就‘出去’,这是人话吗?我要是‘出去’我花你的钱做什么?”
我说:“离了也好,再复。一来一去人就精神了。”
她说:“我不会和他复的。我有仇。”
我说:“怎么会呢?再怎么也说不到仇上去。”
她说:“是仇。婚姻给我的就是仇。你不懂。”
我不知道我的“夏娃”为什么如此激动,但是我看得出,她真的有仇,不是夸张。她的目光在那儿。她的目光闪耀出一种峭厉的光芒,在天堂里头寒光飕飕,宛如蛇的芯子,发出骇人的咝咝声。
“人有了仇,人就不像人了。”她说。
我们说着话。我们一点都没有料到那对恩爱的夫妻已经吵起来了。他们分开了,脸上的神色一触即发。新郎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想让我听见他的话。他压低了声音说:“以后再说好不好?再说,好不好?”
“少来!”新娘说。
我避开新郎的目光,侧过头去。我在玻璃里头看得见这对夫妇的影子。新郎在看我。我打过司诺克,我知道台球的直线运动与边框的折射关系。他在看我。
新郎低声说:“我和她真的没有什么,都告诉你了,就一下嘛。”
新娘站起身。她显然受不了“就……一下”的巨大刺激,一站就带起来一阵春寒。她的声音不大,然而严厉:“都接吻了,还要怎样?”
新郎的双手支在大腿上,满脸是懊丧和后悔。新郎说:“这又怎么样呢?”他低下头,有些自责。他晃着脑袋自语说:“他妈的我说这个做什么?”
但新娘不吱声了。新娘很平静地坐下去,似乎想起来正在火车上。她的脸上由冲动变成冷漠,由冷漠又过渡到“与我无关”的那种平静上去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头她就完成了内心的全面修复,她的吐纳功夫真是了得,她的内功一定比梅超风更像“九阴真经”的真传。我看新郎的喜气是走到头了。她的表情在那儿,她不看他,不理他,旁若无人。新郎很可怜地说:“嗨——!”她就是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