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第3/4页)
“一个朋友的房子。”老人说,“临时住住。他去墨西哥了。”
他们坐在餐桌旁一边喝新煮的咖啡一边说话。他们聊了一会儿各自的情况(他七十八岁,常住纽约,几十年没回国了,这次回来是为了看病——他没说什么病——顺便小住一阵)。他提到做模特的一些注意事项(“最重要的是放松,”他说,“——无限的放松”)。他们定下了作画的时间(周一至周五的中午十二点到两点)。他就报酬征求她的意见(高得出乎意料,她欣然接受)。
“我很高兴你能来。”告别时他说,“这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她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朝他笑笑。
那是四月。接下来的几个月(夏天时他去欧洲待了两个月,他受不了上海的炎热,九月中旬他又回来了,一直住到十月下旬离开),她每个工作日的午休时间都会去那里待上两个小时。在那两个小时里,按照老画家的要求,她赤身裸体,斜靠着坐在白色宜家沙发的一角。她眼睛低垂,视线投向地面,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沙发的另一头,立着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性人体模型,就是服装店里用来展示服装的那种,有鼻子和嘴巴,但没有眼睛,也没有下体,他的头微微侧向她这边,其视线——虽然没有眼睛,但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与她的视角形成一个交叉。她,男性人体模型,白色沙发,构成了老人所画的那幅画的全部。开始几天她多少有点不习惯,虽然空调把室温调得恰到好处,她的皮肤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难说究竟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心跳也骤然加速。不过由于事先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加上老人作画时极为专注,没过多久——大概一个礼拜——她就几乎完全适应了。每过半小时他们会休息十分钟,她披上特意买来的浴袍,和老人一起喝咖啡,抽烟,听格伦·古尔德弹奏巴赫的戈德堡变奏曲,随意地聊天。老人作画跟休息时感觉判若两人。一旦拿起画笔,他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他、颜料、画笔和画布,其余的一切都不存在。当然,他是在看着她画,他是在画她,但给她的感觉却仿佛他在画别的什么东西——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她不过是个媒介,一个“对他来说很合适”的媒介。至于为什么合适,她也不知道。她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看中了她哪一点。
不过,正如老人所说,那的确是一种相当奇特的体验。她这辈子从未像这样一动不动什么都不做地待过那么长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光着身子。跟洗澡或做爱不一样,这种裸体是公开的、非实用性的,具有某种类似于大自然般的展示感。毫不夸张地说,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身的存在。那里面既有某种不知所措的幸福,又有某种面对自我的悲伤。有一次——仅仅一次——她甚至莫名其妙地哭了出来。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脑中一片空白,跟老人一样,她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正在慢慢消失。像灵魂出窍那样,她仿佛飘离了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过了多久,回过神来,她发觉自己正在轻声哭泣。但老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或者假装没注意到。她没有动。泪水流过她的脸颊,她的乳房,她的小腹。她的皮肤清晰地感受到泪水的温度,那就像是她小小灵魂的温度。
那幅画终于画完的时候,他们举行了一个微型的庆祝晚宴。地点就在他家。她动手做了几个拿手菜,他开了一瓶夏天从法国带来的红酒。事实上,这同时也是一个告别晚宴。他已经买好了第二天回纽约的机票。经过四个月的相处,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亲密而默契的关系。那种关系很奇妙——该怎么形容呢,她想——就好像两个人躲在世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分享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甚至可以说微不足道,但确实是秘密。
吃完饭,他们手里捧着葡萄酒杯,肩并肩站在刚完成的画作前看了很久。
那幅画跟她最初脑子里想象的完全不同。整幅画的背景是浓雾一般的乳白色。她,沙发和男性人体模型,就像三座岛屿,静静地漂浮在那片乳白色里。那片乳白色弥漫着,仿佛要吞噬整个画布,甚至要溢出画布之外。但同时每一个细部又都显得极为精确:沙发的皱褶,她腰部的曲线,模型的塑料质感。他们看上去如此清晰,却又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她注视着画上的自己。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既是她,又不是她。
“怎么样,有什么感觉?”老人对着画布问。
“……很奇妙,”她停顿片刻,“就像一切都在慢慢消失。”
“就像一切都在慢慢消失。”他重复一遍。如同在重复一句诗。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几乎同时回过神来,同时举起手中的酒杯喝了口酒。
“这恐怕是我的最后一幅画了。”老人呢喃着,仿佛在自言自语。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了,你读过《战争与和平》?”
她摇摇头。
“应该读读。前几天闲着没事,我列了个清单,”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把我想最后再看一次的书和电影都列了下来。伯格曼的《假面》,安东尼奥尼的《夜》,《战争与和平》,等等。一边享受这座星球上最美好的产物,一边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不错的道别方式,你不觉得?”
“不过——”
他摇了摇头,又喝了口葡萄酒,似乎一切都不值一提。“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来。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朝她转过身,举起酒杯。
“敬未来。”他说。
“敬未来。”她强迫自己露出一点笑容。
他们碰了碰杯。
“不过,对我来说——”他低头看了看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对我来说,未来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一切都在慢慢消失,就像那幅画。但你不一样,”他转过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温柔得就像在看着自己心爱的小狗,“不要担心,孩子。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切都在慢慢显露。”
一切都在慢慢显露。她在心里默默重复一遍。如同在重复一句诗。
然后他说要送她一件礼物。
她已经等了二十九天。这是最后一天。她照例在十二点整走进咖啡馆,照例在角落靠窗的位子坐下,照例点了卡布奇诺。等咖啡的时间里,她从挎包里拿出本厚墩墩的《战争与和平》,然后点燃一支香烟。她把烟盒跟打火机放到桌上。白色有LAWSON字样的一次性打火机。硬壳的三五香烟(它们叠放在一起,以一种微妙的角度斜躺在书的左侧)。她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她今天没有看书。她只是静静地、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就像游泳时整个身体潜入水底那样,她让自己整个身心都沉浸在等待中——她甚至能感觉到时光在轻轻地来回荡漾。低低的爵士乐声一直在响,听上去恍若来自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