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第2/3页)
我最终还是没哭。但我总觉得,站在空荡教室里的白裙子女孩后来像雨点般落下的泪水中,也有我的一部分。
女孩离开之前好像轻松了一点。她在走廊上撑开雨伞,对着无边的雨幕看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雨停了就好了。”
然后她转过脸,露出用来代替说再见的微笑。
我也是一样。
从白裙子女孩消失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试着回忆她的样子。但是不行,我无论如何都没法在脑海里拼凑出她准确的模样。眼皮是单是双,嘴巴是大是小,鼻子如何,脸形怎样,一概模糊一团。再硬想下去的话,眼前便出现初恋女孩和M女孩的脸。两张脸重叠在一起,一会儿是初恋女孩的眼睛搭配M女孩的笑容,一会儿是M女孩微翘的鼻尖下出现初恋女孩薄薄的嘴唇……再下去这些形象又都像被浸入褪色剂似的慢慢淡化,消失。最终眼前只剩下灰蒙蒙的雨幕。
不过,M女孩?
M女孩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至于为什么称她为M女孩,是因为一想到她脑中便跳出M这个字母——原因怎么也说不清。
白裙子女孩再也没出现过。雨停了就好了。我总是想起她说的那句话。也许等雨停了就能再见到她。我这么想。
可是雨连半点停的意思都没有。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我在学生宿舍床铺的蚊帐里边听鲍勃·迪伦边写一封写了无数遍还没有写好的信。给磁带翻面的间隙,我发觉外面正在电闪雷鸣。我跳下床,来到走廊上。
雨似乎下得更加凶狠了。像刀锋般刺破黑暗的闪电使瞬间被照亮的雨幕看来分外狰狞。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雨的碎末飘打到我身上。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我感到体内有什么在急剧地汇集,膨胀,即将喷涌而出。
我几乎本能地迈开脚步,朝301教室走去。
门果然没锁。
我打开开关,日光灯被惊醒似的依次亮起。黑板上依旧布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爱”。我毫不迟疑地走上讲台。我就那样——像支标枪一样——立在讲台前,对着下面无声无息的桌椅。
雨下得更大了。雷声仿佛巨大无比的铁索砸过头顶。整间教室好像都在微微颤抖。
我咬紧牙关,双手握拳。好像在拼命与什么默默对抗。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响。但又好像从未有过的寂静。雨好像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来——渗透到所有的一切中来。雨已经控制了一切。仿佛地球上唯独只剩下这一间泛着暗淡灯光的教室,除此之外全都是漫无边际淋漓而下的雨水。并且顷刻之后,这仅有的空间也将被永久地摧毁,吞没。
就在那时,我觉得似乎有谁在注视着我。冷冷地注视着我。
那是雨。雨是活的。
雨在注视着我。
我不禁一阵晕眩。就像身体瞬间被吸空了。凉意像小虫子一样顺着脊背不断往上爬。我用力抓住讲台的边沿,以防自己瘫倒。
我能感觉到那冷冷的目光。它从某个广阔的角度凝视着我,孤零零地站在空教室灰白色灯光下的我。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床上的。我只记得把毛巾毯裹满全身,然后一头跌入梦中。我从未遇到过那种情形——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梦与现实衔接得天衣无缝,省略了所有过渡——简直就像推开门直接走进另一个房间。
那是个玻璃房间。梦中我站在一间大约十平米的玻璃房间里。没有猫。没有门窗。没有家具。什么都没有。只有四面透明得好像不存在的玻璃墙壁,屋顶也是玻璃的。
外面在下雨——很大的雨。
正是雨使玻璃墙壁和屋顶的存在得以确认。
雨水顺着屋顶的斜坡和墙壁不住流淌下来。外面只有白茫茫一望无际的雨。除了雨还是雨。
我就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闭上眼睛,大声喊叫——诸如此类——都统统不行。我只能在里面不停地张望,转圈,而视野所及之处,全是无法闪避的雨。
没有任何出口。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
没有。
*
考上大学是1992年。大学离家有一千公里。我每周和家乡一个女孩通半小时电话。那样持续了一年。1993年暑假我过十九岁生日那天,她提出分手。没有比那更叫人难忘的生日礼物了。
我和M女孩总共只说过四句话。
“嗨,你那盘鲍勃·迪伦的磁带能借来听听吗?”“当然……不过,现在不在手边。”“那……没关系,下次好了。”“嗯,下次给你。”
93年暑假住在乡下那所中学的时候,我大病一场。高烧四十一度。全身上下就像被火烤得滚烫的石头。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才被亲戚发现送回城里。你这条小命差点就没了。算你运气。他们都这么说。
对此我毫无知觉。因为我一直都在昏睡——既说不上痛苦,也谈不上快乐。
那年我在家休息到10月才返校。他们告诉我M女孩得了绝症。说是雨天在路上滑了一跤跌破了膝盖,然后不管怎样都止不了血,结果诊断为急性白血病。还说正在接受化疗,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人也明显发胖,等等。
我回校的时候同班同学已经集体去看过她几次。我不知该不该单独再去看看她。我拿不定主意。我想不好。
我每晚都睡不踏实,有什么东西毛毛糙糙地堵在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常常半夜醒来,手里握着枕头下那盘鲍勃·迪伦,不停问自己。我总是幻觉外面又在下雨。永无止境的雨。好像整个大海从天空倒翻下来的雨。
我终于决定去看她。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而且我答应过借鲍勃·迪伦的磁带给她听。
等我到达医院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在前一天晚上去世了。
我坐在从医院回校的双层巴士上层最角落的位置,右手在裤袋里紧攥着磁带盒。天色平淡,不阴不晴,窗外的街景无动于衷地变换。
我突然想起那狭长桥洞般的中学走廊。想起我在里面奔跑时从廊檐滴落下来的雨帘。想起白裙子女孩和她写在黑板上的字。想起我和猫一起坐在那儿看着永不停歇的雨。
对此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从昏睡中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心中异常地平静。我看着病房里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白色窗帘。
雨已经停了。
紧密联结着这一刻的过去——对我来说——是玻璃房间的梦境和在夜晚教室中被雨注视的情景。世界已经变了,我知道。是怎样的改变一时还不清楚。但我知道已经变了。
*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这个词具有某种不确定性,让人想起闪着银色光芒的滑溜溜的金属手柄——一个抽屉或是一扇门的手柄。手柄本身是冰冷的,可是握久了会觉得温暖。仿佛来自金属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