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击1999(第2/3页)

“西班牙。”

“西班牙。”

他按下结束通话键,继续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月光投在沙发上,形成奇妙的紫色。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勃起。完全莫名其妙的勃起。

他就自己的勃起想了想。然后起身去厨房喝了大半罐可乐,再拿了绳子去外面的露台上跳绳。跳了大概一刻钟。绳子在月光下发出呼呼的响声。

身体的核心。他脑海里不时掠过这个词组——好像女孩刚才在电话里说过。

身体的核心。那是在哪里呢?他回到厨房把剩下的可乐喝光。接着冲了淋浴。

睡下的时候,时钟指向两点半。他依然勃起。

他从梦中醒来。

有种好像刚刚大哭过的感觉。像是有液体在胸腔内轻轻地来回晃动。他坐起来,打开台灯,从床头柜里拿出地图。两张地图钉在一起。上面一张是城市地图,下面是世界地图。地图上用红色的碳素笔画了许多问号。每个问号旁边都用细黑钢笔标着日期。

他按日期先后把那些问号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城市地图的最后一个问号在机场。世界地图的最后一个问号在魁北克。

两个问号旁边的日期都是11月30日。

机场是女孩最后一次——就他所知——遇见那种电话的地方。魁北克是女孩飞行的最后一站。飞机在飞往魁北克的半路上一头扎进太平洋,就像被一块大磁铁吸了过去。无人生还。

他觉得有点儿渴。他下床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她老是从国外给他带各种牌子的威士忌。拉开冰箱拿冰块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有没有勃起。没有。一切正常。

嗯,一切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他小口喝着手里的酒,在屋里转了一圈。绿沙发还是摆在窗下。他拉开窗帘,不远处铺着薄雪的停机坪在月光下发着微微的荧光。

有一架飞机静静地停在那儿。

就像没人要的圣诞礼物,他想。

他刚搬进这里一个礼拜。租金便宜得不像话,大概因为没几个人受得了住在机场旁边。他已经离开了原先的演出公司。因为从9月底开始,准确地说是从那晚和女孩通过电话之后,他就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显然是病态的持续勃起。那一部分仿佛完全脱离了他的主观意志而成为某种独立的存在物——简直跟冰川时代的化石差不多。医院也查不出原因,唯一的解释是精神问题,说也许是工作压力过大导致的。但他知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并非问题所在。问题来自某种外部力量的影响。或者不妨说,是他的那一部分对于那种影响自动产生了那样的响应机制。它决定了那样做。

而他根本无法在勃起的状态下表演魔术。表演魔术需要精神高度集中,这和驾驶飞机是一个道理。他觉得在几千人面前一边勃起一边从袖口里抖出一只鸽子实在过于荒谬,是说不出什么具体理由的直觉性的荒谬。

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我在勃起”这一事实,怎么想忽略也不行。

一切似乎都开始变得毫无意义。在勃起面前,一切意义都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先是请了五天假。每天平均手淫三次。无济于事。射精对勃起根本起不了任何遏制效果。两者似乎完全失去了联系,恍如面对新锁的旧钥匙。不过仍能射精这点多少还是令人欣慰。

五天后,他打电话向公司辞职。

除了那一部分,身体的其他功能都很正常——甚至比以前更正常。没有失眠,没有低烧,没有手指颤抖,做出的鸡肉沙拉味道更好,酒量见长。他待在房间里很少出门。每天要么叼着香烟在厨房做饭,要么躺在靠窗的沙发上看书。再就是不间断的偶尔手淫。

渐渐地,“勃起”这一状态似乎开始慢慢从身体中分离出去,成为某种他能与之对视——就像香烟和书本那样——的固体存在物。在那两个月里,他时刻感受着它的存在。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水果刀咔嚓切成两半的苹果。其中的一半意识像苹果核一样嵌在那个固体存在物当中,另一半则用来对付日常起居。

那之后他跟女孩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她来送从国外新买的威士忌,还有一次是在餐厅一起吃饭。吃饭的起因忘了。餐厅的名字也忘了。

他和她只是静静地对坐着,连沉默都心不在焉。他没有跟她说关于自己勃起的事。她也没有再提电话亭的无声电话。他们像是分别沉溺在各自的世界里。在那样的世界里,只有他——或者她——与另外一样东西,两者在时光的平原上无声无息地彼此追赶。

那个时候,他想,简直就像不知怎么闯进一个陌生房间似的。一时间不仅找不到出口,连入口也不见了。就像身体的核心被什么紧紧握住了。

身体的核心。这个词让他想起童年时学校里那条常常穿过的阴暗潮湿的走廊。那个时候,好像失去什么都无所谓了。甚至失去或得到这一概念本身都变得毫无意义。以至于当他终于走出那个房间,一时竟觉得不知所措。

他喝完杯中的酒,又看了一眼停机坪上的那架飞机,哗的一声拉上窗帘。

不过,无论如何,一切都过去了。今天是圣诞节。他已经不再是魔术师,正如她也不再是飞行员。他在飞机场旁陪着一架孤单单落满雪的飞机。而她大概在太平洋底,至于和谁在一起则不得而知。

他和她一起走在马路上。

这是9月的一个黄昏。街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全亮了。

“我说,”他握住女孩的手,“有时候会不会突然觉得透不过气?”

“不知道。不过……也许会,问这个干吗?”她的肩有规律地蹭着他的手臂。

“没什么。”他很想叹气,但还是对她笑了笑。没什么。

只要和他在一起,他就完全感觉不到她是个心理学家。

“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嗯?”

“听说……你以前的女朋友是个飞行员。”

“唔,是的。飞行员,专飞国际航班。去年年底的空难中失踪了。”

“对不起。”

“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吧。”她扬起头看着他,表情无辜而天真。

“嗯,牙齿很好,脸上没有伤疤,像大象那么坚强,镇定。”

“大象?”

他没有回答。他看着马路对面越来越近的街角电话亭。

不知为什么,感觉上——好像是电话亭在一步一步走向他。

接完电话,他发现勃起消失了。

带着清晨特有味道的阳光从窗口像浴室里漏出的水一样慢慢地渗透,扩散。他手里还拿着听筒,觉得惘然若失。

电话是女孩从机场打来的,说正在机场指挥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