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节日(第2/6页)

“也只有他这种人才会在这种日子来动物园。”

“看上去傻傻的。”

“什么啊,简直就是呆头呆脑!”

……

我猛地转过头,那些细细尖尖的目光一下子像吉他弦被崩断那样戛然而止。鸵鸟们一个个抬着鹅蛋那么小的头颅,伸着大问号似的长脖子,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鸵鸟那玩意就爱自欺欺人。应该到哪儿弄个沙堆来好让他们把脖子都埋进去。

我回过头接着抽烟。

鸵鸟太太们——鸵鸟总让我想起那些处于更年期的太太——终于收敛了一点。不过还是有个别的目光像零星的霰弹那样打在背上,然后撞成点点碎片。

“嗬,好像脾气还不小。”

“就是!……干吗偏偏要选中他呢?”

“大象可能已经在那边等他等得不耐烦了。”

大象?等我?等得不耐烦了?

这三个问号像三个钩子一样把我唰的一声吊到半空中——真的是在半空中!四周空空落落没有任何可称之为实体的东西,无所依附,无从确认。简直就像被巨人一把拎起来扔到虚幻的沙漠上。

虚幻的动物园。虚幻的香烟。虚幻的长椅。虚幻的我和鸵鸟。

而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则是虚幻沙漠的背景音乐。

怎么回事!

我被燃到手指的烟头烫得像弹簧似的跳起来。磁带A面放完自动转换至B面的十秒钟里耳边一阵寂静,失聪般的静,仿佛瞬间沉入了海底。我呆呆地悬浮在海底,直到音乐再次响起才又回到动物园长椅前的地面上来。我摇摇头,长长地吁了口气,刚才的十秒钟我一直在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呼吸恢复,潮水退下。在沙滩上留下各类贝壳、海星、水藻,还有大象。当然不是真的大象,是作为单纯的概念性名词而存在的单薄的大象。

大象?

我对大象的知识实在过于单薄。在我看来,大象就是大象。只是大象。不是蝴蝶,不是水电站,也不是皮肤病膏药。出奇庞大和出奇平静的灰色肉体——或许可以这么形容。但我并不讨厌大象,这点可以确定。说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也不过分。无论如何,从“大象”这个词所延伸的感觉和符号意味上,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敌意。

但我确实没想过自己会与大象有什么关系,就像没想过自己会与冥王星有什么关系。不过“没想过”跟“我与大象有某种关系”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换句话说,“没想过”并不能说明我与大象没有关系。说不定我是冥王星人的后代也有可能。

说不定大象真的在等我。

而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磨磨蹭蹭地向位于动物园另一边的大象馆移动。所谓这边与另一边的划分是一座低矮的小山丘,山丘中间有条横贯的隧道——大约十五米长——连接着这边与另一边。作为隧道而言实在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这样的小山配上希腊拱门形状的隧道,看上去怪滑稽的——有点像驮着马鞍伸着舌头的牧羊犬。

另一边只有三样动物:大象,长颈鹿,还有孔雀。

安排别具匠心,或者说意味深长。原因说不好,但每次一想到另一边只有那三样动物,我心里便涨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潮湿温暖的水泥无声无息地涌入胸腔,把心脏紧紧凝固住一样。

站在隧道前,我做了个深深的深呼吸,足有科罗拉多大峡谷那么深。足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似乎有什么东西粘在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我耸耸肩膀,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形状和质地——就像软乎乎的来自哈雷彗星的泥巴。

又要过隧道了。

这是第几次过隧道?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第一次是在十年前。火车呼啸着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黑暗中,大家都猛然沉默下来,恍如一瞬间被拔掉了与真实世界连接的插头。隧道中的风和被放大的火车轰隆声使人不由得产生时光流转的错觉。那是我头一回碰女孩的手。她的手指纤细冰凉,轻轻地——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我的手心。我的整条胳膊好像就要融化掉一样。

火车驶出隧道。不知为什么,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气。

我已经记不起那些一起参加高中旅游实习的同学的样子。包括那个女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混在无数女孩的形象中无法辨认。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呢?干吗要像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似的跟那么多女孩睡觉呢?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因为我真的问过不少人。

“你为什么要和我睡觉?”我一边抽烟,一边用很真诚的语气问。

“因为你是个流氓啊。”她把耳朵贴在我肚皮上。

我没说话。那不算是什么答案。

“开玩笑的。”她安慰似的拍拍我。

“那,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不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嘛。”她的语气里渗出清晨露水般的愤怒。我没再说什么。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走出隧道,回到1997年10月7日的阳光下。已经能看到不远处如工厂厂房般的大象馆一角。

我又点了一支七星烟。可能是心理原因,我觉得这边的空气似乎有所不同。我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隧道。隧道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女孩死了。”它似乎想说那句话。

是的,女孩死了。我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是的,死了。许多东西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东西多得数不过来。多得足以建一个小型超市。女孩是第一个。就像多米诺骨牌被推倒的第一块牌。然后一切开始接二连三地倒下,声音是这样的: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我把烟头扔进象馆外面熊猫形状的垃圾桶。

从象馆里迎面走出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女人年纪不大,怀里的孩子大概一两岁,正在号啕大哭。女人长得并不差,不过属于那种看过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的平庸的漂亮。她看到我似乎有些惊讶——大概没想到除了他们还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跑来看大象——随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表情。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以至于要抽噎着停下来换气。奇怪的是,妈妈——如果那女人是他妈妈的话——对此好像完全无所谓。更奇怪的是,那孩子边哭边盯着我看,眼里似乎满含责怪,似乎我刚抢走了他的棒棒糖。

不知为什么,那孩子的目光让我有点心虚。

我低下头,感觉自己就像根饱含委屈的钓鱼竿(一条鱼也没钓到)。女人和哭声在拐角处消失了。管它呢。钓鱼竿再次挥向湖面。我抬脚走进象馆。

象馆内并无异样。或者说,象馆内的大象们并无异样。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

象馆相当庞大,足足有一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而就高度而言,大概可以从顶上跳下来做花样跳伞表演。整个象馆里只有我一个人,以及九位灰色大象。其中七位是成年大象,两位是幼象。从象牙来看,有五位是女性。可能是为了便于观赏,没有设笼子,而是象的活动区域被设置得低于地平面十几米。因此从上面看下去,他们就像被圈养在一片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