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节日(第5/6页)
而他同时代的老乡希特勒则是20世纪最伟大的混账人渣,这再次印证了高级文明的低级根源论。电影《第三个人》中的奥逊·威尔斯曾就此理论发表了妙不可言的高见:“意大利在博尔吉亚家族统治下的三十年中,饱经战火、恐惧、谋杀和血腥,但同时也造就了米开朗琪罗、达·芬奇和文艺复兴;在瑞士,人们兄弟相亲,享有五百年的和平与民主,但是他们又造就了什么?布谷鸟自鸣钟。”
布谷鸟自鸣钟。
不过我个人认为布谷鸟自鸣钟也堪称一项了不起的发明。
在最后的合唱到来之际,大象把她的鼻子末端自然而然地放入我的手掌中。虽然皮肤的触感粗糙得要命,但却有种磨砂般的亲密感。说来简直难以置信,但在那一瞬间,我与她之间确实产生了——或者说其实一直就存在着——某种恋人般的感情。
不管怎样,晚上十二点到落叶那里站着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合唱这样唱道:
拥抱吧,千百万人民
吻这整个世界
弟兄们,在星际的尽头,是我们慈爱的万能之父
啊,千百万人民,你可跪在他面前?
你可感到他与你同在?
到星际的尽头去找他吧
他一定住在那星际的尽头
咔嗒。一片沉寂。
我走出象馆。跟时差一下倒不过来那样,脚步有些踉跄。耳朵由于耳机听的时间过长而嗡嗡作响。我把耳机拔出耳朵,看了一眼手上的表。指针指向中午十二点。胃隐隐作痛,从早上到现在连一粒草籽都没吃过。
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手表。中午十二点?怎么可能?进象馆的时候就已经十一点半了。而我在象馆听完了整整一遍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那至少就要花一个多钟头。我决定不再多想。把所有开关由On按为Off。反正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的事今天已经不知发生了多少。
无论如何,先离开动物园再说。
就跟小时候玩拼图游戏那样,按部就班,心平气静,从最明显的线索找起。而现在最大的线索就是强烈的饥饿和不真实感。先解决了它们再说。洗个热水澡,找家好餐厅,找个活蹦乱跳的可爱女孩。
我迈开脚步走向出口。经过落叶之门时——名字叫人想起庞德的意象派诗歌——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正如大象所言,落叶确实多得非同一般。本来想走到中间试试感觉如何,但想想还是算了。
“晚上十二点整。”我自言自语。离现在还有十一个小时五十分钟。那之后世界是否变化,如何变化,我心里完全没数。说不定我会摇身变成一头大象。管它呢,先尽情享受人生再说。当然,事情也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密码那玩意,一旦用过应该立即恢复其毫无意义的本色。
或许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人生。换句话说,我大概已经习惯了孤单无聊。就算被人抛弃,被人误解,被人痛恨,我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安静地待在角落喝喝啤酒,听听音乐,就已经万事大吉。至于说改变,我似乎抱有某种本能的悲观。因为根据我二十六年的生存经验,生活中好的改变实在少之又少。
抓着救生圈,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静静地漂浮。
身体靠在出租车后座上,我脑海里不知不觉浮现出那样的画面。
窗外景色在不停变换,由郊区疏朗的山林渐渐变成密集的酒吧发廊餐厅超市。我尽量不去想大象的事。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通讯簿,一边听着出租车广播里的流行歌曲排行榜,一边以尽可能轻松的眼光挑选下午可以约出来的女孩。
回到公寓,站在餐桌边环顾整个房间,我忽然觉得有种不知所措的失落感。
“这个世界上早已不存在什么理所应当的场所,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我想起象说的话。
打电话约好了那个笑起来好看得令人心碎的女孩。说好在名叫“月亮”的韩国餐厅见面。然后洗了热水澡,洗完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子,换上牛仔裤,黑色套头衫,外面再套一件薄皮夹克。把钱包整理一遍塞进裤袋。做完这些,离约会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坐到餐桌前,用银色指甲钳把十只手指甲挨个修剪一番。指甲并没到非剪不可的地步,只是这点时间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事好做。修剪好又打磨,再从各个角度加以审视,应该说相当完美。我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起身下楼。
“只管挑最贵的点好了。”
“哦?”她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这么大方啊?”
“嗯,不开玩笑。”
“那我就不客气啰。”她低头看着菜单,咬住下嘴唇泛起调皮的微笑。
“好久没见了。”在等菜的间隙里她双手托住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我额头上写着“请拼命看我”几个字。
“唔……不过,反正放开肚子美餐一顿。”我盯着她面前奶油色的茶杯和托盘,它们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融化掉一样。
“好啊,嗯,美餐一顿。”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胳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看到她左手指闪烁了一下。
“元旦我结婚。”她淡淡地说。
“噢。”我稍稍有些吃惊。是她手上的钻戒在闪烁。我们到底有多久没见面?上一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一点印象都没有。生活可能已经混乱到远比我想象中更为严重的地步。
“……噢,那要恭喜你。”
“你还是老样子。”她笑起来。我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真的——咯吱咯吱咯吱。
“什么?”
“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是吗?”我抬起头冲她微笑,“晚上有空吗?”
“嗯,晚上十二点钟之前。所有事情都推得一干二净。”她一边给烤肉涂上厚厚的辣酱一边说道,“怎么样,去月球打个来回都够了吧?”
“谢谢。”我喝了一大口冰镇啤酒。
去冥王星打个来回都够了。
和女孩睡觉,有时是出于生理的原因,有时是出于心理的原因;有时注重内容,有时则注重形式。这次显然属于后者。
“有心事?”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右边耳垂。
“没有。”为了压制那像涨潮一样涌起来的烟瘾,我一个劲地喝啤酒,喝得头晕乎乎的。
“要不要再……”
“不用了。”我用手温柔地制止了她,她的身体散发出一丝淡淡的熏衣草的香味。就形式而言,今天已经够了。
“哎,你知不知道今天是象的节日?”我突发奇想。
“知道。”她放弃了我的耳垂,把被子一下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张笑脸。
“真的?”
“假的。”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