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水星很忙(第3/3页)
一阵近乎忧伤的愠怒从指间滑过,我就像是用湿漉漉的手碰到了漏电的金属罩一般,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为了掩饰战栗,我就势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到窗户旁边。初冬,今年第三个水逆周期的最后一天,已经快被我写成鸡肋的专栏还在电脑上等我。
我返身回到电脑跟前,敲下一段既突兀又做作、我再也不愿意看第二遍的文字:
“安然度过之后,我们总能发现,其实人生的‘逆’与‘顺’本来就没有多少不同。但是卑微如我们,仍然值得庆幸每一次度过,并且奖赏自己一句叶赛宁的诗:‘星星/天上的星星/遥远的星群/你们温存地抚慰着人们的心灵……’”
四
再听到这句诗,居然是从冯雨嘴里念出来的。她的腿果然很长,雪纺连身裤的剪裁骄傲地突出高高的腰线,让我没法不想起楼巍说过的那条能把校运会田径场燃烧起来的玫红色运动短裤。见到她我并不意外,因为我已经有半年没收到楼巍的任何消息了。
“我找不到他。他的同学说他去美国念学位了,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当然听他提起过考GRE,可我不知道他悄悄地把手续全办好了。我真的不知道……”
就像拔走一颗恒牙,空着,便总会有碎屑掉进去。舌头费力地舔舔,才意识到先前这个位置是有一颗牙的,而且这牙是有用的。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想。一个大活人不管在美国哪个角落上学,上网搜搜人家校内网的名录也能找到吧?你到底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呢?男人和女人,非得隔山隔水隔一个不相干的人,才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一阵倦意袭来,我很想掉头就走,再强韧的神经也要被他们这样绕着地球顺时针一圈再逆时针一圈的追逐游戏磨断了。可冯雨就站在我面前,用执拗的目光和语气压迫着我。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我只好用过渡句聊作抵抗。
“我给他发信,我告诉他,我跟那人彻底断啦。他不回。最后我试着登录他的邮箱,输密码。第一遍用他的生日,不行,然后用我的生日,就成功了。”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左手从长发间穿过,停在左脸颊上。“收件箱几乎是空的,只有我给他新发的那几封,还留着尚未阅读的记号。想来应该是被他废弃不用了。”手从脸颊移到下巴,仍然找不到一个足够自然的姿势,最后无奈地垂下来。
“我好歹在‘已发送’邮箱里找到一点痕迹。申请大学的邮件一封也没留,也可能他用另一个我不知道的邮箱处理那些公事。我只找到你,找到他写给盖娅的信。”
“你说的不对。那些信不是他写给盖娅的,是他写给你的。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所以我来找你。我想他是不会开那个邮箱啦,可我相信,他还会看你的专栏……”
她的话音仿佛越飘越远。我依稀听到叶赛宁的诗,依稀听到“所以,你能不能……”之类的恳求,也可能她根本就没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神思离开躯壳,飞出咖啡馆,想赶在她说“更正面更清晰更有用”之前,想赶在我说“我昨天刚刚辞掉了这个专栏”之前,看看这初夏的傍晚,有没有升起第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