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熊(第2/6页)
照片上,是个在近年风生水起的男明星。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很认真地端详了他几秒,口气更为诚恳,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自己?
他回望了她一眼,显见是茫然的:我?
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未必对自己有充分的认识。特别是自己的优势。你知道么?相较于本港青年,你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就是,国际化。你知道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我们旗下的艺员,通常只代言国际品牌。太亚洲的面孔,已经饱和了。中田英寿,富永爱……人们有新的期待,还有……审美疲劳。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两个人。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又挠了挠头。
我只知道乔宝宝。他突如其来地说,同时笑了。这笑容十分松散,令他的表情变得玩世。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乔宝宝是这城市里最红的印度裔明星,出生于本地。纯正的香港制造,以插科打诨著称。最近穿上红斗篷,打扮成超人,代言一款壮阳药。
你和他,风格是不一样的。她试图对他这样说。他的眼神开始游离。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人们开始撑起伞,往外走。
她看出他对她突然间的健谈有些不适应。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迅速有了一个决定。
她说,这样,我们公司最近接到几个品牌委托。你的外型和一支运动品的广告很适合。当然,应征者竞争很激烈,因为酬劳丰厚。如果你方便,不妨约个时间来敝公司做个casting(试镜),打我的手机就好。
她指了指他手中的名片。他又看了一眼,说,陈小姐。
叫我Vivian。她给他一个最nice(亲切)的笑容。然后说,再见。
她打开伞,不动声色地走出地铁口,快步地走。她让自己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
她住在这城市的边缘。天水围,有着城市没有的安静。
站在窗台前,见远处有水的地方,一只鹳悠然地飞过去。那里是政府拨款兴建的湿地公园。
桌上搁着一煲汤,打开,是粉葛煮鸡脚。广东的女人,都会煲老火汤。母亲的创意,体现在笃信以形补形,说她在外面跑,要好脚力。
她饮了汤,冲了凉。出来的时候,听到隔壁房有粗鲁的男人声音在呵斥,是后父。或许又是因为弟弟不睡觉,半夜三更在打电动。
打开房门。这一间只有母亲细微的鼾声。她脱了鞋,轻手轻脚沿了双层床的阶梯爬上去。床还是震动了一下。
返来了。汤饮咗未?是母亲的声音。
她轻轻“嗯”了一声。母亲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她缓慢地躺下来。慢是为怕天花板撞了头。这是政府十五年前建的公屋,安置新移民。为要容纳更多的人,屋顶一色都很矮,刚可摆下一张双层床。
她睡这双层床也有十几年了。开始是和弟弟睡,弟弟睡下层,她睡上层。姐弟两个的感情,也在这床上建立起来。小时候,弟弟胆细,夜里怕。她就搂着弟弟睡,哄他,给他讲古仔。人们都说,她好像弟弟的半个阿母。
后来,姐弟两个的话,渐渐少了。再后来,眼神都有些躲闪。有一天,她推开门,看见弟弟拿着她的胸罩端详。见她进来,飞快地丢掉了。
她和弟弟分开,是中五的时候。母亲在弟弟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花花公子》。有一张被弟弟折了页。打开,是个半裸的亚裔女优。眉眼与她分外像。
母亲没声张。只是让弟弟搬去了大房间,和后父睡。自己睡到了双层床上。
小时候,母亲问她将来的心愿。
她说,我长大了不要睡双层床。
母亲苦笑,傻女,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睡双层床,难道去训街[3]?
于是长大了,还是要睡。这四百呎[4]的屋,四个人,处处要将就。
她其实心里知道,家里人,都想她嫁出去。
母亲原不想,母亲疼惜她。她曾觉自己长得不好看,担心自己嫁不掉。母亲便笑,你若嫁不出,阿母养你一世。
她也疼惜母亲。家里是母亲在撑持。母亲在海鲜楼做侍应。后父做什么都做不长,不想做,领政府综援[5]。
现在,母亲也想她嫁出去了。半个月前,她在房里换衣服。一回身,看见虚掩的门缝后面,贴着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狭长的男人的眼睛。这个家里有两个男人有这样的眼睛,一老一少。
半夜里头,是母亲压低了声量的争吵。还有呜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听到了外面大风旋动的声音。雨花扑打在窗户上,瞬间绽放,然后变成黏稠的水流,颓唐地流淌下来。
风越来越大。窗子上贴了厚厚的胶带。风进不来,不甘心,鼓得玻璃有些响动。突兀地响了一下,安静了。忽而又响起来。像是沙哑的人声,窃窃地说话。
她突然间想到他。
二
清早,她回到公司,就听见阿荣在抱怨。
搞清洁的锦姐走得匆忙,昨天忘记关窗户。茶水间没有人打扫。一地的雨水。还有些树叶,在水里泡成了湿黑色。
锦姐请假回了老家。台风太猛,讨海人便遭了殃。阳江有三艘渔船在西沙海域附近沉没,几十个渔民失踪。锦姐家里人没事,房子却被泥石流淹了一半。那是她一年的薪水盖起来的,说起来也是阴功。
与“浣熊”相关的雨带为华南地区带来狂风大雨,为香港大部分地区带来超过七十毫米雨量。在大雨影响下,天文台分别于下午六时五十四分及下午七时十分发出新界北部水浸特别报告及山泥倾泻警告。在三号强风信号下,西区摩星岭道五十号对面有大树倒塌,无人受伤。
她听着新闻,一边啃一个火腿蛋三明治。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接了。是个男人的声音,找陈小姐。她立即听了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黏滞。停顿间,言不尽意。
他说,他想来试镜。
她心头一热。然后用很冷静的声音说,来应征的人很多。今天的试镜时间已经排满了。
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问她要排到什么时候。
她说,可能要到下个星期了。不过,明天上午好像有个人取消了预约。我需要查一下,看能不能帮你插进去。请稍等。
她拿着手机,面无表情地发了半分钟的呆。然后告诉他,已经查过了。十点半到十一点有一个空档。她可以帮他安排。
她问他,可以请他提供一些简单的资料么?姓名,身份证号码。
Anish Singh。他说。她听出他的声音里,有些感激。
她重复了一下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他说,辛赫是他的族姓。
好吧,辛赫先生。那我们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