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第2/4页)
待这些龙舟在沙滩上稳稳摆定﹐于野禁不住走近前。这些船﹐通体刷着极绚烂的色彩。龙的面目可掬﹐都长着卡通的硕大的眼﹐一团和气。龙头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缠着红绸﹐插着艾草。
于野倏然明白﹐这是岛民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
选手们在岸上热身,供围观的人品头论足。
一个长者模样的人﹐一声令下﹐龙舟纷纷入了水。
这时候有鼓乐响起﹐不很纯熟﹐气势却很大。于野这才看到﹐岸上的人群中﹐还有一群年轻的男孩子﹐站得笔直,雪白色的制服和黑裤。其中却有两个﹐底下穿的是斑斓的苏格兰裙。黑红格的呢裙底下﹐看得见粗壮的小腿。这大概是这岛上应景的乐队﹐继承的也是传统﹐却是来自英伦的。
就在这鼎沸的声音里头﹐过去十几分钟﹐龙舟遥遥地在海里立了标杆的地方聚了﹐那里才是比赛的起点。
一面鲜红的大旗﹐迎风“哗”地一摇,就见龙舟争先恐后地游过来。赛手们拼着气力﹐岸上的吶喊响成一片﹐不知何时又起了喧天的鼓声。那是船上的鼓手﹐打着鼓点控制着摇桨的节奏。
一条黄色船﹐正在领先的位置。鼓手正站在船头﹐甩开了胳膊﹐大着力气敲鼓﹐身上无一处不动﹐洋溢着表演的色彩。
于野在这喧腾里﹐有一种不适。但是﹐他又逼迫自己看下去。很意外地﹐耳膜在这击打之下﹐产生了快感﹐一触即破。或者说﹐其实是苏醒了。在祖父的宅子里﹐沉闷幽黯的流年侵蚀下﹐退化的感觉﹐在这喧腾噬咬下苏醒了。
于野不禁跟着吶喊了一声﹐喊得猛烈而突兀﹐破了音。他有些羞惭地住了口。但是并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被声浪彻底地吞没。
这时候﹐海天相接的地方﹐波动起来。亮起了火烧一样的颜色﹐是夕阳坠落。龙舟行进得越发地快﹐好像也被燎上了火。人们也越发振奋起来﹐聚拢﹐再聚拢。
到了冲刺的阶段﹐却有一条红色的船﹐一连超越了好几条﹐最后超过了黄色的那条﹐到了近岸的位置﹐居了第一。
裁判将大旗插到红色龙舟的船头上。于野心里一阵怅然﹐觉得失之交臂。
与铺垫相比﹐这龙舟的赛事﹐过程太过简洁。
乐声又响起。这回却不同﹐没有嘈杂﹐是那两个穿格子裙的男孩﹐吹奏风笛。苍凉暗哑的单纯声响﹐远远铺展﹐和这雀跃的背景有些不称。
暮色到底降临﹐使得这表演的性质近乎谢幕。
人渐渐都散了。乐队的其他成员﹐开始交头接耳。龙舟又被扛起来﹐缓缓挪动开去﹐这回没有人喊号子。龙头上巨大的眼睛和喜乐的面目﹐未得其所。吹奏风笛的男孩子﹐并排地迈动步伐﹐吹出的声音更沉郁了一些。两个人﹐脸上令人费解地庄严肃穆﹐好像是参加丧礼的乐师。这时候﹐于野看见一个白色影子﹐缓缓跟随这支乐队﹐消失在暗沉里。
人终于走光了。海滩上再次安静。这安静是属于于野的。他欣慰地叹一口气﹐坐下来。
于野四望一下﹐确信这是他熟悉的那个海滩。海那边汇聚了一些褐色的云﹐月亮升起来﹐在云的间隙里行进,渐渐躲到礁岩背后去了。温度下降﹐有些凉。
他眯起眼睛﹐将这海滩的轮廓梳理一遍。看见瘦长的影子﹐那不是这海滩惯有的。是一个弯曲的昂首的形状。于野站起来﹐遥遥地望过去﹐仔细地辨认﹐发现是一只被遗落的龙舟。
这龙舟在这沙滩上﹐笼在月光里头﹐分外安静。没有了游弋的背景﹐终于成了一个死物。
于野走过去﹐摸一摸那龙的头﹐还是潮湿的。彩色的绸成了精湿的一条﹐有气无力地搭在龙角上。角上挂着一支桨﹐桨叶缠上了水草。于野拎起来﹐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脚上﹐窸窸窣窣地﹐惊惶间爬走了。是一只小蟹子。
于野吁了一口气﹐扔下船桨﹐转身要走开。
背后有风﹐响动织物的声音﹐隐隐间有些寒气沿着耳畔袭来。
于野回过头﹐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立在船尾。
白色的身影说﹐你在做什么。
于野站在原地﹐慌乱了一下﹐镇静下来。因为这声音很好听﹐有着游丝一样的尾音。
于野说﹐没干什么。
白影子走过来。是个女孩子。看上去和于野的年纪相仿。她抬起头﹐撩开头发﹐是张苍白圆润的脸。
你不是这岛上的。
于野没有答话。看女孩的白裙子在海风里飘扬起来。这裙子的质地非常单薄﹐绢一样。于野想﹐她会觉得冷。
女孩凑近了一些﹐打量他﹐然后说﹐原来是拔萃的﹐名校。
于野抬起手﹐有些不自在﹐挡一挡衬衫上的校徽。一面说﹐毕业了。
女孩笑了﹐笑得有些发苦。这时候月光亮了一些﹐于野看清楚了她的面目。女孩长着那种细长上挑的眼睛。眼角很锋利地向鬓角扫上去﹐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凤目。这在广东人里是很少的。
这眼睛的形状﹐让她的神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女孩说﹐毕业了还穿校服﹐扮后生?
于野说﹐对﹐扮后生。
女孩问﹐你是不是常来这里?
于野想一想﹐点点头﹐又有些不甘心地问﹐你怎么知道?
女孩眉毛挑起来﹐像在于野身上寻找什么。于野听见她轻轻地说﹐你虽然不是这岛上的人﹐但你身上有这岛上的气味。
女孩说了这句话﹐朗声笑起来。这笑声在夜风里打着颤﹐有些发飘。
于野皱一皱眉头﹐觉得这笑声不可理喻。但是﹐不由己地﹐他觉得这陌生的女孩的笑声﹐吸引了他。
待女孩的笑声平息了,于野鼓起勇气﹐问﹐你是这岛上的?
女孩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了﹐她说﹐是吧。
于野不知如何接﹐轻轻地“哦”了一声。
女孩遥遥地指一指岛的西边﹐说﹐我住在那里。
为什么来?来看龙舟竞渡?
女孩拢一拢裙子﹐在海滩上坐下来。同时指了指身边﹐于野愣一愣﹐也坐下来。
女孩侧过脸看他一眼﹐头发被风吹动﹐发稍掠向一边。颈上的皮肤很白﹐看得见透明的、青色的血管。女孩并没有说更多的话﹐于野感觉到有一股凉意袭来。
女孩说﹐听你的口音﹐你不是在这儿出生的。
这句话刺痛了于野﹐却也在静默之后﹐为两个人的交谈打开了一个缺口。
于野抓起一把沙子﹐缓缓地﹐任沙子从指缝中流下来。
他想起了母亲。
来到香港的第一年﹐母亲去世。父亲是于野唯一的亲人了。这个寡言的男人﹐为打理祖父的公司﹐未老先衰。原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做到了鞠躬尽瘁。败顶﹐大肚腩﹐外加风湿性心脏病。没有恋爱﹐偶尔有性。不同的女人在家里出入﹐如同走马灯。然而﹐有这么一天早晨﹐一个女人让于野感到面熟。这个女人从干衣机里﹐拿出衣服﹐一件件叠好。看见于野﹐将整齐的一摞﹐衬衫、睡衣、底裤递到他手上。说﹐你的﹐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