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第7/8页)
阿金说,看来迟早要干一仗。上个月来了几个人,在村里东睥西望,带了仪器来,量了大半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屋子传来些嘈杂的声音。额头流下汗来,慢慢渗到眼睛里,一阵辣。我擦一把,自言自语:究竟搞乜水?
听说是要在这弄个水上度假村,图纸都弄出来了。澳北那——阿金眯了眯眼,好像在看海市蜃楼——以后就是个五星级酒店。
那蚝场怎么办?我脱口而出。
蚝场?阿金搔搔脑袋,也没言语了。
过了半晌,他说,漫说是蚝场,大概整条村都快要没了。大吉利是,统统搬到元朗的居屋去,到时候买卖,还得自己补地价。
那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我不自觉引用起永和叔的话。
阿金冷笑了一声,说,谁说了算,钱说了算。龙婆现在是哭天抢地,开给她的补偿金一百万,往后看加到了两百万她还哭不哭。
我回头看看那黑黢黢的屋瓦,上面爬满了茑萝和金银花。还有一只朽到发了黑的南瓜,是去年结的吧。我叹口气,说,龙婆的房子是祖宅,她男人留下的念想,到底舍不得。
念想?阿金念了念这两个字,说,要说念想,成条村都是念想。龙婆两间屋,按政府的话,有一间还是僭建物[11]。倒是值了一百万,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孤零零地建在了村口。要开发一期,就得先搞掂她,由得她坐地起价。
我有些吃惊地看了看阿金,我们整天混在一起,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突然有些烦躁,也不知为什么。我脱了背心,在身上胡乱擦了擦,对阿金说,我去冲个凉。
我来到了澳北。
火烧云又泛起来了,漫天都是,血一样。
海滩上坐着一个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
余宛盈抬起头,看我一眼,拍了拍身边,让我坐下。
快走了,再来看看,往后也看不到了。她抱着膝,看着海的方向,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我坐下来,轻轻说,我也来看看,是快看不到了。
她转过头定定地看我。我掬起一捧沙子,沙子从手指缝中间流下去。
她郑重地对我伸出右手,说,我叫余宛盈。
我笑了。余宛盈不是昨天的余宛盈。她穿着宽落落的布衬衫,头上扎起了一个马尾。爽利利的,像去年来村里写生的大学生。
我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演的展羽凤。
她也笑了,问,我演得好么?
我点点头,说好。
她说,我也觉得好。那是我唯一没靠男人得来的角色。
我一时语塞。她倒轻松松地撩一下头发,问我,你叫什么?
我说,阿佑,张天佑。
张天佑。她重复了一遍,说,有点土气。
我低下头,说,是上苍庇佑的“佑”,阿爷说,我无爹无娘,只有依天靠地。
上帝保佑的“佑”。余宛盈从胸口掏出一个银亮的十字架,说,挺好的名字。
我们没再说话,就这么坐着。
火烧云越来越浓了,红的变成紫的,紫得发乌,渐渐变成猪肝色,不好看了。
我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我转过脸,看见余宛盈眼睛愣愣的,只管让眼泪流下来。
借我个肩膀。她说。
什么?
借个肩膀,让我靠一下。她没有抬起头,好像在对着海说话。
我朝着她身边挪了一下。
她把头靠上来。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我吓了一跳。
她说,你,还没长成呢,都是些骨头。男人的肩膀,应该是又厚又实在,才让女人觉得可靠。
我知道,我就是个替身。我也笑了,一张口冒出这句话。
她沉默了。头从我肩膀上慢慢抬起来。
我,我是说昨天的事。我想解释一下,但说出来,才觉得自己的蠢。
她将脚插进沙子里,揉搓了几下,轻轻问,想拍戏么?
我还没回过神,她的脚很好看,像一对白饭鱼。
我是说,不做替身,演你自己。她看着我的眼睛,灼灼地。
我躲过她的目光,自嘲地笑一下:我能演什么?吃喝拉撒睡,是人都会。
有别人不会的么?她问。
我想一想,说,杀鱼。
隔天的中午,大头跑到蚝场来了。
我们都有些意外。阿武上下打量他,说,头哥,稀客啊。
大头气喘吁吁,说,你以为我想来?龙婆,他们要拆龙婆的房了。
我停下手里的活,说,你说谁,谁要拆?
房地产公司找了一帮狠角色来,在往外扔龙婆的东西。我们几个人手不够对付,分头去拉人,快,要去的话带上家伙。
阿武拈起把蚝刀,在布上一擦,说,丢老母,当我们云澳人是鸡仔。阿佑,走。
我看一眼阿金。他低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大头说,金哥,我们的恩怨,回头算。这可是成条村的事情。
阿金沉下脸,你现在知道说成条村了,带马仔斩我那阵儿怎么不说。一个钉子户,不值得老子去搏命。他使了一下劲,手中的蚝壳裂开了,“啪”的一声脆响。
阿武瞪他一眼,推我一把说,走。
村口的晒家寮被风吹了又吹,阵阵海味传过来。天闷气得很,蜻蜓贴着海皮飞来飞去。
恒安伯弓着身,正忙着用塑料布遮盖他晒在场上的海蜇和鱿鱼干。看见我们,遥遥地喊,后生仔,要到哪里去?
我们没有睬他。我们望见龙婆家门口,果然聚了不少人。龙婆的酸枝椅,倒在了地上,一条腿已经折了。
有人正往外搬东西,有人站在屋顶上,将黑黢黢的屋瓦掀了下来。龙婆倚着墙,呆呆站在一边。看到一个胳膊上文龙的男人,抬了她陈年的虾酱坛子出来,她突然冲了过去,同他争抢。男人任凭她撕扯,未松手。我们看到龙婆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男人一撒手,坛子掉在地上,一声闷响。
黏腻的虾酱慢慢流出来,泛着紫红色的泡沫。龙婆跪在地上,捧起虾酱,一把一把地装到了破坛子里。
男人捂着胳膊,脚踢过去,这回坛子完全碎了。
阿武一捏拳头,说,丢,还愣着干什么。他跑过去,一拳揍到男人的鼻子上。男人趔趄了一下。我们看到有血从他鼻子里淌下来,好像一条红蚯蚓。男人吼一声,冲向阿武,拳脚相加。
大头抱住一个胖子,对我大声喊说,佑仔,上房。我飞快地爬到屋顶上,把房上正掀瓦的小个子扯下来,摁在墙根里,大力地将拳头擂下去。
一场混战。诅咒的声音,哭喊声,家伙撞击的声音混成了一片。我眼前渐渐有些模糊,可是还听得见,也闻得见。
好大的腥咸味,是虾酱的味道,还是血味,从嘴角渗了进去。我使劲吐了口唾沫,带出一颗沾满血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