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童(第2/7页)

楼上好大的尘味。也久没人上来过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打开灯,看见一只老鼠从脚边跑过去。墙角里蓝颜色的簿子,被咬得还剩下一半。我捡起来,原来是我小学时候的功课簿。底下还批了一行字,“志如鸿鹄”什么的。

我心里好笑,小孩子懂得这是什么。

晚上我就在这阁楼上打了个地铺。夜里很静,静得睡不着。大概我在油麻地乱糟糟的环境里惯了。

都传说这岛上有很多鬼。长这么大我也没见过一个。

倒是阿嫲,平白地半夜说起梦话来。断断续续地从楼下传上来,有些瘆人。

第二天是岛上的太平清醮。一大早村长跑过来,让我帮忙去拍照。十几年了,还都是老样子。热热闹闹,多了很多游客,大都是来看“飘色”[2]的。小孩子们照例穿红着绿,由大人们抬着,环岛巡游。脸上笑,其实是个辛苦差事。大热的天。五岁那年我扮过赵子龙,硬生生尿在了裤子里,说起来也丢人。好在现在的小孩子都有纸尿裤了。我就跟着走了一遭。如今扮的,也没大不同,多还是历史人物﹐戏文里来的。可竟也与时俱进,“乒乓孖宝”不说,竟还有两位阿太──叶刘淑仪与陈方安生。一个雀斑脸的小姑娘扮作“阿姐”汪明荃,最近风生水起,大概是因为做了香港两会代表的缘故。

大街上打招呼的,都是老街坊。说起来都是看我长大的。八筒叔似乎比以往更老,背已经有些驼。本来就是老来得子,儿子阿路从小学到中学都和我同班,后来出息了,去了加拿大念预科,就再也没有见到。听说现在已经读到博士了。

黄昏的时候,压轴的“抢包山”。包山现在徒有其表。因为七九年那回包山塌下来,压伤了很多人。大伯就是那年被压伤了脚。原本他爬到了最高处,是要拿冠军的。然后这节目禁了二十多年,在我记忆里几乎没出现过。再恢复了,竹架变成了钢筋,包子也都是塑料的。报名的人要先参加Rockclimbing的训练。我看着一个大只佬兴高采烈地爬到了一半,向底下的人抛了一个飞吻。我按下了快门。这时候,电话响了。

听见一个男人没睡醒的声音。

耳朵旁边锣鼓喧天。对方骂了句粗口,问道,靓仔,快食还是包夜?

我问:什么?

对方停一停问:衰仔,唔好同我玩嘢[3]。问我什么,不是你留言的吗?

我说:我……

他说,叫鸡啊,大佬。

我看了一眼电话号码,是我昨天傍晚打出的电话。

对方有些不耐烦地说,到旺角先打过来喇,黐线。

我在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到了旺角上海街。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依然是那个男人慵懒的声音。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在兰街。

我一路寻过去。在靠近街尾的唐楼跟前,看见一个极小的牌子,“芝兰小舍”。我正愣神,楼道口出现一个扎马尾的瘦小男人,额发漂成了金色。他上下打量我一下,说,生口面哦。

问我找哪个,我想起了纸条上的名字,就说,Agnes。

他扬一下头,让我跟他上去。

穿过黑漆漆的楼道。上到四楼,在一个房门口停住。没什么特别处,倒是更残旧些,长满了铁锈。没有门铃,男人在铁栅上敲三下,停一停,又敲三下。

门响一下,从里面探出半个橘红色的脑袋。有眼光扫了我一下,听到里面的链锁打开了。

我们走进去,原来是个女人,有些年纪了。虽然光线昏暗,还是看得出,脸上扑了很厚的粉。她眯起眼睛,舔下嘴唇,说,好后生。

声音娇美得和她的身形不相称,说完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

我有些慌张。男人推开女人,说,May,唔好食子鸡喇,我陪你唔系仲劲?

女人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声音,将一口烟悠悠地喷到我脸上。

我还是看出来,这屋里是两个单位打通了的,隔成了很多板间房。走到尽头的一间,男人长长地喊:Agnes……

门打开了,但没有看见人。房间很小,倒有一张queen size的大床。天花板上的灯管裹着丝带,房间里就氤着粉红色的光。

我听见拖鞋的踢踏声。回过头,看见女孩正站在身后。

她穿了紫红色的抹胸,和我昨天卖给她的77。她并没有正眼看我,只是将手很熟练地伸向背后,将抹胸的搭扣打开,说,先洗洗吧。

你在我店里丢了东西。我说。

她愣住,猛然转过头。看我手上扬着那根项链。

我说,你走得太急了。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嘴角牵动了一下,对我说,你等等。

她走到房间的角落里,从衣架上抽了一件T-Shirt,套在身上。这一瞬间,我还是看见了她的乳房,晕白地跳动了一下。

她伸过手来,我把项链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戴到自己的脖子上,将十字架在手里紧一紧,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对我说,断了好久了,送到铜锣湾的银饰店修。回来半路上才发现不见,谢天谢地。

我说,你信耶稣的?

她看一看我,笑了。说,我不信,可我姥姥信。信耶稣,得永生。

我卷起舌头,说,姥姥。

她大笑起来,说,你们香港人,学不会卷舌音的。

我也笑了,你姥姥知道你来香港么?

她眼神黯了一下,低下头去,说,她死了。

我也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扬起脸,却问我说,你和女人做过么?

我摇摇头。

她想一想,挨我坐得近一些,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脸上。我的手掌拂过她柔滑的皮肤,指尖烧了一下。

她更贴近了一些。我想起她鹿一样的腿,包裹着77。浑身渐渐有些发热。

她将我的手含在嘴唇间,轻轻咬。微微地痛。我一把推开她。

她看着我,说,你,不行么?

我虚弱地笑一下,摇摇头。

我说,你为什么做这个?

她侧过脸,眼睛里的光芒冷下来,她说,我为什么不做这个?

她在随身的包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只打火机,点上了烟,深深吸了一口,轻轻吐出来。

我为什么做这个?每个人有自己的本钱,我的在这里。她端了一下自己的乳房。T-shirt也就跟着波动起来,上面粉红色的Hello Kitty好像活了。

烟抽掉半支。她侧过脸,看看我,说,真的不想?有个差佬,抓过我们一个做楼凤[4]的姐妹。后来给我遇到,在床上几乎要了我半条命。男人都是些假正经。

我说,你去过长洲么?

她拿起一枚很精巧的指甲刀,开始修指甲。头也不抬地说,没去过,是什么地方?

我说,是一个岛。我在那里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