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书(第2/4页)

这气味近了。“Gin Martini,please。”我听到的声音十分微弱。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很瘦的身体,靠着吧台坐下来。是个女孩。披着很厚的开司米披肩,上面有紫色的暗花。花瓣大得似乎把她包裹了起来。“Gin Martini,please。”她苍白着脸,又说了一遍,依然很轻的声音。酒保没有听见,她低下了头。“Gin Martini。”我重复了一遍,酒保转过脸。“For this lady(给这位女士)。”她的脸也转过来,我对她举了举杯。她的眼睛里有些笑意,怯生生的。虽然被额发遮掉了一半。我还是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的脸。

她是这味道的来源,“午夜飞行”。我的确感到诧异。好吧。气味与人,有自己的逻辑,类似一种可预见的顺理成章。比方Germaine Cellier[2]的手笔Bandit,硬朗不羁,与fairy lady无缘,To Have and Have Not,需以皮革压阵,绝处逢生。Serge Lutens的Feminitèdu Bois,骑鹤下扬州。孤寂落寞的招魂术,好似资生堂时代的山口小夜子。

“午夜飞行”的主人,气质应有厚度,并非暗夜妖娆,而是曾经沧海。这女孩的稚嫩羞怯,与这气息间的冲撞,在我看来简直称得上荒诞。她很小心地喝酒,眼神有些散。在一曲终了的间隙,我说:你用的香水,是你母亲的吧。

我尽量问得不经意,她还是似乎吓了一跳。她侧过脸,对我笑了笑,笑得很虚弱。然后沉默着摇一摇头。

在我觉得自讨没趣的时候。她站起了身,裹了裹披肩,走到我身边缓缓坐下。那你觉得,我该用什么香水?J’adore,还是Coco Mademoiselle?

她细长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种光芒,虽然稍纵即逝。

我说,你可以试试L’eau D’Issey,会清澈一些。

可我只喜欢这一支。她说。

我一时语塞。于是转过头,和酒保聊起天。酒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光向女孩的方向瞟过来。

突然,远处的钟声响起。接着有欢呼声。焰火星星点点的光,散落在落地的玻璃窗上。

零点了。酒保说。

新年快乐。我举起了酒杯。

Amble rum。女孩说,还有一杯给这位先生。

我说,谢谢。

女孩说,你的杯子快见底了。

她说完浅浅笑了一下。笑得很好看,略微欠缺生动。

为“午夜飞行”。她抬起手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发出悦耳的声响。

我不记得酒馆在什么时候打烊。因为我醉得近乎人事不省。但我记得在黑暗中有人撑持。我触到开司米柔软的质感﹐并依稀看到了巨大的紫色花瓣。

我张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见了壁炉里的火。很久没看见这样明艳灼人的火了。浓烈得听得到燃烧的声音。

我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靠近壁炉的地方﹐米色的墙纸卷曲剥落﹐看得出经年老旧。墙上是一张中东波斯挂毯﹐颜色已有些黯淡。在火光里﹐看清楚了是个衣饰华丽的男人跨骑在马上﹐神态肃穆。马匹体型丰腴﹐却生了一颗女人的头。屋内的其他陈设﹐也是中西合璧。混搭之下﹐斑斓且落拓。我正以不甚舒服的姿势斜躺在沙发上﹐近旁是一只明式红木圈椅。椅子上散散摆着一些书。《鲁拜集》、托马斯·沃尔夫的《时间与河流》,还有一本威廉·布莱克的诗选﹐覆着山羊皮的封面。我捡起来﹐手指抚摸着书面烫金字的凹凸﹐翻开来。

这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人。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她已换了齐身的睡袍﹐仍披了宽大的羊毛披肩。大概是太温暖的缘故。两腮泛起了一抹红晕。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美人。

你醒了。她说。

这是在哪里?我问。

我的家。她认真地用手指插进了头发﹐疏通了打结的发梢﹐然后说﹐你醉得很厉害。

我说﹐谢谢。

她回过身﹐仿佛自言自语,我想你应该饿了,我去拿些吃的。

这时候,她的睡袍波动了一下,空气中弥漫起熟识的气息﹐迅速融进了这房间的陈旧里去。

她端来一些曲奇饼﹐上面点缀着新鲜的蓝莓。还有余温﹐应该出炉不太久。味道不错。香味间有一种奇异的涩﹐刺激了味蕾。

放了一些大麻。这对宿醉的人有好处。她说。

为了表示领受她的好意﹐我大口地吃下去。苦涩成为某种牵引﹐让我的胃口骤然好起来。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形成漂浮的错觉﹐不得不承认﹐这是十分美好的体验。然而﹐渐渐地﹐口腔间有了郁燥感。灼热难耐﹐呼吸似乎也无法保持平缓。身体的一部分﹐好像要在这温暖的房间里﹐突围而出。

我艰难地对面前的人伸出了手﹐好像在水中寻找救援的人。

我在昏暗的阳光里﹐再一次醒来。首先闻到的﹐是灰尘的味道。头剧烈地痛。这味道是来自身上盖着的羊毛毯﹐同时这毯子与我的身体发生轻微的摩擦。我才发现自己不着一缕。

我艰难地用胳膊肘支撑了一下﹐想要坐起来﹐身下的床过度松软。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窗台上的照片,镶在镀银的相框里。

照片上是一对男女,都生着黑色的茂盛的头发。男的穿着军装,面目严肃成熟。年轻女人在微笑,齐眉的刘海。虽然已泛黄模糊,我还是辨认出了这张脸孔。

照片是有年头的,很快我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在右下角,有极小的钢笔字,写着一九六六年七月。

一杯热牛奶摆到我面前。

这是你的母亲,是吗?我将照片搁回了窗台上,很小心地。

有手指轻柔地抚在我赤裸的肩膀上。

不,这是我。

我感到肩膀抖动了一下,没有勇气抬起头。

她坐下来,捧起我的脸。我没有选择地直视她。

少女的脸庞,在晨光里是瓷白的洁净颜色。“圣诞快乐。”她说。

这张脸下面,我看到了一节枯干的颈项。褶皱的皮肤下,是微微发青的血管。

我的余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有浅浅的老人斑。

我听到的声音,柔弱而清晰。

是的,这是我结婚那年的照片。我二十岁,里昂二十七。第二年冬天,他参加了越战,三个月后在战场上失踪。我们再没有见到。

她撩起披肩的一角,在相框上擦了擦。然后掰开了相框背后的锡钉,取出一只压扁的硬纸壳,金色的香水包装盒。

我还是收到他的最后一份圣诞礼物,从香港寄来。他并不很懂香水,不是么?不过我也已经用了四十多年了。

她缓缓走到壁炉前,打开一只玻璃柜。虽然有她身体的遮挡﹐我还是看见整齐摆放的一排方正的瓶子。大都是空的。琥珀色的螺旋桨标识﹐镌着“Vol de Nuit”。她拿出其中一支,向空中喷洒了一下。